你說,瘋子與醉鬼的最大區別在於瘋子控製著自己失去理智,醉鬼的理智無法控製的失去。是的,你很聰明,一語道破太多的陷阱。
·1·
藍竹妡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我是一個花癡,我叫藍小妡。
是的,年輕的時候,她叫藍小妡。
她對我說,你的監護人不是我,是一個叫蘇夏的女人,事實上,關於這個女人,我知道的並不多,很多年以前我看見她的第一眼,感覺是,她很可怕,因為她身邊的那個妹妹長得和我一模一樣。
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藍竹妡像個母親的樣子。
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我第一次知道生日原來是要慶祝的,那天藍竹妡很早就起床了,等到大約十點左右,她異常溫柔地叫醒了我,端著一隻碗,那隻碗非常漂亮,白色的底,藍色的小花,還有一位妖嬈的女子拿著把扇子遮了半邊臉。上麵有一行很飄逸的黑體字,可惜我一個也不認識。
多年以後,我知道了那行字是:人麵桃花相映紅。
藍竹妡一直以為自己就是崔詩人筆下的人麵,可惜她的身邊從來就沒有盛開過桃花。從她的青春一直到她女兒的青春,這樣一段的時期內,藍竹妡是活在自我催眠中的,她靠著心中的桃花與單相思的望穿秋水映紅了一年一年的月經棉。
藍竹妡兩隻手交換端著冒著熱氣的白瓷碗,小心翼翼地吹嗬著稍空就晾出來的手指。她美美地嚐了一口湯後,嘴裏發出嘖嘖的感歎,然後倍加溫柔地喊我。
“湛藍,換上床頭那套新衣服,吃了這兩個雞蛋,今天要見你的妹妹。”
“哦。”我乖巧地從床上跳下來,難得她今天心情好,我最好別多話。
我小的時候雞蛋可是奢侈品,那個時候兩個雞蛋可以換好多繡花線,而藍竹妡生平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拿把凳子坐在大門口繡鞋墊,以她吝嗇摳門的習性,突然如此大方,確實讓人又喜又憂。
好的是,我還隻是一個沒什麼大腦的小孩子,饞了嘴就能讓我忘了考慮很多後麵可能會發生的事情,閉嘴,吃雞蛋,是我四肢接受到大腦的唯一反應。
石季守,也就是我的父親,他說,那些鞋墊都是給我爸爸做的,可惜我爸爸並不領情。需要說明的是為什麼我說石季守是我的父親,卻不是我的爸爸,那就是藍竹妡是懷著我嫁給我的父親的,我的爸爸也就是我的親生父親名叫石驊闐。
我在吃雞蛋的時候,父親帶著一諾安靜地走了出去,我看見一諾的口水都快流了出來,有些不忍,招手示意他過來一起吃。
藍竹妡瞪了一眼一諾,他就不敢動了,灰溜溜地跟在父親的背後出門去。
藍竹妡在背後喊:“別走的太遠了,今天是湛藍的生日,早早回來要慶祝一下的,蘇夏和亦薇今天也要來的。”
父親悶聲悶氣地答應了一聲。
我美滋滋地端著碗,看藍竹妡今天心情很好,也就放肆了一些:“媽媽,亦薇是誰啊,蘇夏又是誰?”
藍竹妡白了我一眼,又踢了我一腳,一邊用嘴試圖咬斷手裏的繡花線,一邊含糊不清地說:“亦薇是你妹妹,蘇夏是你這個情人胚的監護人。”
“監護人是什麼啊?”
“就是要把你養大的人。”
“可是媽媽,不是你把我養大的嗎?”
藍竹妡開始心不在焉的回答著我的問題,結果被我問住了,她惱羞成怒,摔了手裏的鞋墊,從我手裏一把搶過碗,呼嚕呼嚕兩口喝完了碗裏的湯。
“小蹄子,熱湯還不能封住你的嘴啊。”
關於監護人這個問題就到此打住了。
我心裏想,藍竹妡真邋遢,除了長的漂亮,一點都不優雅,難怪才會嫁給我父親那個窩囊廢。
石一諾懂事後也常常說,老媽胸大無腦,眼大無神。
可是我長大後卻發現,藍竹妡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往往太精明的人最後總是算計在自己頭上,盡管如此,不得不承認,她還是很有預言天分的。
她說,她以後肯定會瘋,不會自殺。
事實如此。
·2·
藍竹妡還說過,石湛藍是個小狐狸精,是個小賤人。
中午時分,家裏來了一個端莊大方的旗袍女人和一個芭比娃娃一樣的女孩,女人一看到我就發出快樂的笑聲,湊近我拍拍我的臉:“是湛藍吧,你媽呢?”
藍竹妡從我懂事就警告我,漂亮的女人是危險的,笑起來更美的漂亮女人那簡直就是毒蛇,看上去越是好人的女人越不能隨便搭訕。所有這一切都和給我打招呼的這個女人很像,我哇地一聲大叫,跳得遠遠的:“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別碰我,毒蛇。”
“這丫頭,怎麼瘋瘋癲癲的,怎麼說話呢?”女人皺了下眉,隨後大聲地朝屋子裏喊:“小桃,我來了。”
難道她就是那個我的監護人嗎?我一臉狐疑地盯著她的側麵,一個看上去受過良好教養的貴婦人,她要帶我走嗎?
“哎呀,蘇夏來了啊,快進來,看你一直沒來,我小盹了一會兒。”藍竹妡像隻妖蛾子扭著出來了,一邊揉著惺鬆的眼睛,一邊衝我吼:“不是讓你等蘇阿姨的嗎?怎麼像個傻子一樣不吭聲,還不快叫蘇阿姨,真是個蠢貨。”
“蘇阿姨……”我聲音很小,突然竟有些恨這個女人,沒有任何原由的恨。
“好了,好了。你看看你這脾氣還是這樣,口沒遮攔的,把孩子都教成啥了,難怪她和你一樣神仙。和小孩子也沒啥計較的,說我們的事情吧。”蘇夏優雅地衝我揮手,就牽了藍竹妡的手到一邊竊竊私語去了。
藍竹妡對我示意了下那個芭比娃娃:“湛藍,和妹妹玩會兒。”
我從藍竹妡的眼裏接受到了一個奇怪的訊息,具體是什麼我也說不清楚,總之我看出來她不喜歡這個女人和這個妹妹。
那一年,我10歲吧。
我輕輕地從妹妹的身邊走過,她身上若有若無的飄著甜甜淡淡的花香,我聳聳鼻子,裝腔作勢地瞥著她。
我霸道地走到她麵前,找了一個板凳,舒適地交叉起雙腳,坐在那裏一個勁兒地瞧個沒完。
她安靜地站在那裏,手指輕輕在她粉紅色裙子的褶邊上來回搓動,這個裙子比我見過的所有女孩身上穿的都要華麗,她甜甜地看著我。烏黑的頭發梳成了漂亮的高高的發髻,上麵插滿了小花卡子,別著珠花別針的米黃色三角披肩圍巾上隱隱顯露出她白色的肌膚。
“讓你陪妹妹玩呢,你倒好,坐這學老佛爺看戲了。”
藍竹妡踢了我一腳,把我屁股下的板凳一把抽走,我來不及站穩,就摔倒在地上。妹妹就撲哧笑了出來。
我清楚地看到,在她的一側微紅的麵頰上方,有一顆褐色的美人痣,她一開口笑,嘴微微張開,露出了潔白的小牙齒。
她好漂亮,果真像聊齋裏麵的狐仙,不對,是狐狸精。
我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拍著妹妹的肩膀:“小狐狸精,你叫什麼名字。”
我看到蘇夏的臉色突變,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藍竹妡哈哈大笑,一邊拽著我的頭發拉我向蘇夏道歉,一邊肆無忌憚地笑著:“看看,這就是那個男人的禍害。”
我掙脫藍竹妡的魔爪,準備衝出屋外,卻被一個很柔軟的聲音留住了。
“姐姐,我叫蘇亦薇,不叫小狐狸精。”
我回過頭去,蘇亦薇瞪著一雙純淨無辜的眼睛看著我們,那個時候她很瘦,聲音很小,很柔軟卻很有力。
蘇夏愣了。
藍竹妡也愣了。
我卻笑了。
我輕輕地牽起蘇亦薇的手,順勢摸了一把她柔軟的頭發,“我給你講故事聽,好不好。”
亦薇乖巧地點頭,端莊地站在我麵前,任憑我肆意地用眼睛捉弄她的溫順。
“前幾天,我知道你要來的時候,我就開始做一個很可怕的夢,有一片叢林,密密層層的,茂盛的藤蔓從一個樹冠爬到另一個樹冠,糾纏盤扭,漫無邊際,就像是一張巨大的綠色絲絨被覆在這片叢林之上,沉甸甸地垂下來,樹幹幾乎看不見了。”
我詭秘地湊近亦薇,想嚇唬她。
另一邊,蘇夏氣衝衝地大喊:“你不能這樣,小桃,你已經要到你想要的東西,你不能再去利用無辜的她們去得到你不該得到的東西。”
我回過頭看見藍竹妡不以為然撇嘴:“去它的吧,蘇夏,你是絕對不能這樣想的。她們都是他的女兒,你怎麼能說是我在利用什麼呢,亦薇可以笑,湛藍喊一下又怎麼了。”
兩個老女人在說些什麼我聽不懂,不過我卻發現身邊所有的動靜都不能使亦薇動容。她仿佛聽不到她們在說什麼,隻是一臉無辜的樣子看著我。
我繼續:“小狐狸精,你怎麼不說話呢?”
“我什麼都不知道啊,姐姐,那後來呢?”她終於開口了。
我有些憤怒,她居然撒謊,她怎麼能不明白呢,我也不過比她大三歲而已,我很早就明白的她怎麼會不明白呢?難怪,真的如同藍竹妡說的,漂亮的女人不能相信,還要加一條,可愛的女生也不能相信。
我流露出厭惡的表情,但是談話仍要繼續,我繪聲繪色地繼續想象著我的夢。
“在那片森林裏,你可以看見很大很大的花朵和蝴蝶,大車輪一樣的蛛蛛網,很漂亮。像貓一樣的大蜘蛛一動不動地呆在網心,令人難以置信的菌類附生在長滿苔蘚的樹幹上,鳥兒拖著紅色或淡黃色的長尾毛。”
我以為亦薇會害怕,因為我看到蘇夏和藍竹妡已經有些變臉了,藍竹妡一直在抑製蘇夏阻止我講話,她的小動作更加促進了我欺負蘇亦薇的欲望。
我早說過,我和藍竹妡都是變態的賤人,長期的缺愛使得我們根本判斷不出來感情使用的正確方法。哦,不對,那個時候她還叫藍小妡,提醒自己要處處小心的意思。四十歲以後她才變成了藍竹妡,她一生都在自我否定,所以覺得小心(妡)不解氣,幹脆得了一顆豬心(竹妡)自我羞辱。
結果亦薇的話幾乎讓我們三個人全部崩潰,她瞪著眼睛:“姐姐,你的夢好美啊,我也想有這樣的夢。”
我看了藍竹妡一眼,她示意我繼續,於是,我有了更惡毒的夢景:“還有呢,在一片安靜的河麵上,有一群巨大的蝙蝠,它們就像製造毀滅的急先鋒似地盤旋著,數千隻一齊向發現食物的地方撲過去,黑壓壓地,有節奏地鼓動著翅膀,鋪天蓋地地飛了過來……”
我吐著舌頭伸出雙手朝亦薇的小胸脯前抓去。
“你不能這樣。”蘇夏終於掙脫了藍竹妡,一把將亦薇拉了過去:“藍小妡,你簡直是個瘋子,你竟然能把這樣一個小孩教成神經病,我以後都不想看見你了。”
她怒氣衝衝地頭也不回地走了,而亦薇卻有點不情願地基本是被拖走的,她回過頭衝我揮手:“姐姐,我還會來看你的哦。”
“蘇夏,你別忘記,湛藍的監護人是你,她姓的可是你家男人的姓。”藍竹妡在她身後暴跳如雷。
“媽媽,蘇阿姨是不是不喜歡我啊。”我突然有些舍不得蘇亦薇的離開,因為我的眼睛剛好遇到了回過頭看我的亦薇的眼睛,那裏麵有一些說不清楚的晶亮。
十多年後,亦薇告訴過我,那時,她也舍不得我,她說她是第一次聽人叫她小狐狸精,她當時根本不知道小狐狸精是什麼意思,隻是覺得我叫得很痛快。
藍竹妡毀滅了我所有的幻想和童真,她惡狠狠地盯著我:“想要她喜歡你幹嗎,你這個小蹄子,老娘養了你十年,白養了,你的心被狼吃了,居然惦記著別人。”
我嚇得不敢吭聲,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她,她會拖著我到院子裏暴打一頓。
那年,我隻有十歲,第一次見到蘇夏和蘇亦薇。
·3·
我出生在一個四四方方的城市,這個城市的名字很奇怪,叫長安。
藍竹妡說:長安就是長長的不平安。我知道這樣的解釋實在是對不起這個城市,可是每次當我走在那黑色護城河邊上時,我的確會感到一點不安全。
綠色的軍裝,黑色的板鞋,深藍色的老板褲,配著兩條別扭的麻花辮。每日裏看黃土飛揚,聽老人唱戲。
這就是我的童年,以至於長大後我也能在無人的角落裏咿咿呀呀地忸怩幾句:未開言來珠淚落,叫聲相公小哥哥……
後來,我長大了,也能明白那憨憨的一句: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在難留……不過藍竹妡早早就把我身上那淳樸的民族特色掐死了。
她用白眼珠子剜我的心,她說:一定要學會吼,呐喊,發泄。
於是,我轉而喜歡上用嫵媚的眼神去唱: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
在南門古老的城牆下,有一些音樂人和靈魂在飄蕩,我不是音樂人,隻是因為我想擺脫長期以來被藍竹妡困繞的心情,就無意撞了進去,講不清楚是他收留了我,還是我投靠了他。
酒吧名字很囂張,半垮吉他。我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但是那種意境讓我很是迷戀。
我在靠近護城河的附近自己租了一間小屋子,每隔一日去一次酒吧,那裏有長安城的地下樂隊演出,我喜歡那種激烈的音樂,有戰爭的味道。我經常在霓虹燈沒亮的時候就到達,然後調戲一個比較好玩的服務生。
我說,為什麼不叫半把吉他。我在詢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心裏已經有了一個很好的答案,那就是因為是將要垮掉的一些東西,至於具體什麼東西我不知道。
隻不過有的時候去詢問一個明知道他給不了你答案的人,也是一種獲得快感的捷徑,我充分享受著這份刺激,和傻人過招,有的時候是聰明人自戀的體現之一。
不過我真的是低估了他的應變,他在無法回答我的問題後,砸出了一句,這個你要去問我們老板。
沈劍瀟,這裏的老板叫劍瀟,這個男人的名字起的很讓人費解,揮劍瀟灑呢還是舉劍瀟灑?我試圖看穿他的五髒六肺,卻不小心把他吞進了肚子,這把劍卻是沾染了毒液的,我觸碰到他的刃,卻送上了自己的命。
他一眼便看穿我的寂寞。
這是他的酒吧,可是我從不喝酒,卻拚命地吸煙,無論好壞,其實我不會吸煙,隻是迷戀煙在喉嚨一瞬間讓我有想哭的衝動。
服務生向我推薦他們那裏的女士煙,我笑笑。決定領取他的好意,小男孩很機靈,機靈到一眼便看穿我的心事。
在我眼神四處遊蕩的時候,他冷不防地跳到我麵前:“姐姐,我知道你在找什麼?”
我愣了一下,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找什麼,他個小P孩就跑來顯擺裝成熟,我決定和他玩玩。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調侃他,他就神秘地說:“姐姐,你肯定會愛上我們老板的。”
“胡說。”我臉色一沉,踢了他一腳:“酒可以亂喝,話不能亂說。”
“嘿嘿,姐姐,真的了。來這裏的很多女孩都喜歡他呢。”他擠眉弄眼地閃開,我卻有些惆悵。
的確,我在找他,劍瀟,這裏的老板。
我和所有的女人一樣敗倒在他的褲襠下,是的,我用了這樣難聽的字眼來形容,因為我的確是對他產生了欲望。我想,那個時候,真的是隻有欲望。
那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純粹的欲望,不停的索取,開始,永無止境。我一直沉醉在那個回憶裏,用思維回憶,用文字回憶。
再後來,她一把扯開窗簾,眼裏溢出疼痛。
他橫穿了那具滄桑的身體,不顧及它的顫抖和無謂的呻吟,手指都來不及濕潤未曾鳴叫的布穀鳥的舌尖,就發出一句,遲了。然後她的身連同它的心就一直半生不熟的垂吊,等待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那麼簡單直白的。
有的時候我也會讓自己一敗塗地地蜷縮在滿是煙頭的地板上,像祥林嫂一樣對一個陌生男人傾訴:
她已是一個蒼老到無法用年齡來計算的女子,你不能要求她對一次傷害無動於衷。她要的快感就是在傷害中享受快樂,在快樂中製造傷害。
·4·
沈劍瀟,貝司手。
我重重在稿紙上寫下他的名字,然後又重重地打上感歎號,西班牙電影導演路易斯·布魯埃爾曾追問蒼生:“如果可以將你的生命再延續20年,你希望做些什麼?”
盡管我一直是一個自私的女人,但這次卻可以毫不費力回答:如果每個人的生命,都會對應著一根記錄年輪的木椿,那麼屬於是石湛藍的,應該被鑿成一把貝司,延續他那還未完成的音樂和夢。
沈劍瀟是貝司手,沈劍瀟是石湛藍的。
這個冬天,冷得連空氣都蜷縮起來不想動彈,她裹在被窩裏努力地吮吸著自己的體溫,想他,想他留在身體裏的溫存。
沈劍瀟給我電話的時候,他的聲音誠懇無比:“小石,我們在避風塘見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