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中篇小說 湨梁村手記(馮俊科)(4)(1 / 3)

大院裏靜悄悄的。我們躡手躡腳地先來到食堂,食堂的門鎖著,聽聽裏麵沒有動靜。又來到倉庫,倉庫的門也鎖著。耳朵貼在門上、窗戶上聽,也沒有任何動靜。

王希英的聲音很低,但語氣很堅定。她對老靳說:不會錯,一點也不會錯。我晚上沒吃飯就盯著司馬柳樹媽,直到啟明星掛到天上時,清清楚楚看見她從那個豁口跳進了食堂院子。

老靳擺擺手,示意王希英不要再出聲。

我清清楚楚地發現,老靳自從進了食堂院子到現在,一直就沒有吸溜過口水。我想讓他吸溜,吸溜出“噝噝”的聲響,聲響越大越好。但他始終沒有吸溜,好像他根本沒有這個習慣似的。

朦朧的夜色中,我看見地麵上有一片舊瓦,就故意使勁踩到瓦上,“哢吧”一聲舊瓦碎了。那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有些響,有些大。

王希英嚇得一驚,老靳瞪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老靳畢竟是老靳。他睜大了鷹一樣的眼睛,審視著夜幕下的院子。用獵狗一樣的鼻子,細細地嗅著大院裏的氣息。片刻,他像一隻經驗老到的狐狸,輕輕走到了藏紅薯的地窖旁邊。

紅薯窖是在地上挖的坑,約有三四丈長、兩丈多寬、一丈多深,上麵架著木棍,木棍上覆蓋著兩尺多厚的玉米稈和麥秸,麥秸上抹一層泥。紅薯窖上有兩個洋鐵皮做的拔氣筒,通往下麵的地窖裏,倒換著窖裏的空氣。老靳把耳朵貼在一個拔氣筒上聽。聽了一會兒,有些興奮起來。他讓我去聽。

我聽見窖裏有一男一女。男的聲音很低,悶悶的,聽不清說的啥,也聽不清是誰,但感覺到男的很歡樂。女的聲音時大時小,仔細聽像是司馬柳樹媽。

王希英聽到了司馬柳樹媽的聲音後,英雄般地笑了。

老靳要抓現行,拉著我們躲在牆角的偏僻處,等著紅薯窖裏的人出來。我看著夜幕下的紅薯窖,想著紅薯窖裏的司馬柳樹媽,耳朵裏響著那個男人悶悶的歡樂聲,我周身的血液在快速跳動,心中燃燒起仇恨的火焰。我看了老靳一眼,發現他也正看著我。我的臉立刻紅了,心裏的烈火一下子躥到臉上,臉上發起燒來。不過好在是夜裏,老靳肯定沒有看見我發紅的臉。

紅薯窖裏的人終於出來了。先出來的是男的,像一隻鑽出洞的老鼠,四下望望,發現沒有什麼異常,就彎腰伸手拉出了窖裏的司馬柳樹媽。老靳猛地打開手電筒,一道刺眼的白光照在那個男的臉上。

我們大吃一驚。

立刻,王希英像被殺了一刀,號啕大哭起來,接著像瘋了一樣撲向那個男的,又抓又打。司馬柳樹媽看見了我,像木頭人一樣站著,手猛地抖動一下,抱著的小布口袋掉在地上,裏麵的幾個紅薯滾落出來。老靳陰沉著臉,半天沒吭聲。王希英瘋子一樣在撒潑。我們都沒有想到,從紅薯窖裏出來的那個男的不是炊事員老斜火,而是王希英的丈夫九小隊司務長彭孝先。

樹上的鳥兒們受到驚嚇,鳴叫著撲撲棱棱飛向夜空。

7

批鬥司馬柳樹媽大會在湨梁村大隊部的院子進行。

社員們三三兩兩地進到院子,稀稀拉拉地坐成一個半圓圈。聽村裏人說,湨梁村開大會形成的這種陣勢是有根源的。原來開大會時,全村社員坐成一個圓圈,大隊長王淨橫站在圈中間講話,手舞足蹈,眉色飛揚。不知道誰私下說,這陣勢多像黃河灘人弄的耍猴場?王淨橫像猴在中間玩,社員們圍著一個圓圈在耍他。這話在村裏傳開,有人就背後都叫他王猴子。傳到了王淨橫的耳朵裏,他很氣憤。他思考再三,反複琢磨,就改成了現在這種陣勢:社員們隻能坐半圈。半圈的兩頭之間有一條無形的直線,王淨橫的固定位置在直線的中間。直線的另半圈空無一人,但它是王淨橫一個人的地盤。這象征著他的權威,他的勢力,他的至高無上,他一個人能頂著全村的人。工作組進村後開會,也沿用了這種陣勢。

湨梁村社員們自覺擺好了半圓圈的陣勢,等著開會。大隊長王淨橫來了,他站到直線中間位置,揮著手喊大家:坐開了,坐開了,坐成一個圓圈。

人們不明白為啥突然要改變多年形成的陣勢,半天沒人動。王淨橫就點了幾個人的名字,讓他們帶頭,嘴裏罵罵咧咧的。一些人隻好站起來,坐到了空著的半圈位置。一個圓圈的會場形成了。

批鬥司馬柳樹媽的會場弄成這樣的陣勢,是王淨橫向工作組建議的。他提出擺成這樣的圓圈陣勢,大概是想起了黃河灘人的耍猴場,想像當年全村社員耍自己那樣耍司馬柳樹媽。

司馬柳樹媽被兩個基幹民兵帶到了會場,站在圓圈的中間。按照老靳的要求,司馬柳樹媽和彭孝先要分開批鬥,免得兩個人在批鬥中互相串供。現在的彭孝先還關在第三小隊的空倉庫裏。

司馬柳樹媽的頭發有些淩亂,臉色也不好,蠟黃蠟黃的。仔細看,她好像也並不覺得太羞怯,也沒有顯得太害怕。我又一次想到了她赤裸著上身,耳朵上戴紅綢、胸前掛紅花、嘴裏唱著歌拉大車比賽時的雄姿和瀟灑。

大隊長王淨橫是第一個上去質問司馬柳樹媽的。他說:你為啥偷東西?

司馬柳樹媽說:沒吃的,孩子和他爹要活,不偷吃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