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短篇小說 軌道八號線(鄧一光)(1)(1 / 3)

那天晚上我沒打算出去,我準備把泡了兩天的牛仔褲洗了,看《甄嬛傳》大結局,然後睡覺,第二天早上繼續上班。收工之後,韋立馬到模具車間來叫我,我的計劃就被改變了。我們這一班是晚上七點鍾收工,接班的人剛剛背著手大聲唱完上崗歌。

“我們到處走走,你覺得怎麼樣。”韋立馬站在那裏,朝一滴掛在銑床上欲墜未墜的機油呲出口水,準確地把那滴機油射下來。他告訴我他叫了王良品和柴琳,我們四個人一起去。

韋立馬是廣西佬,是個少數族裔。他老吹噓說他和劉三姐有親戚關係,但他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哪個民族的。“韋”這個姓是壯族人發明的,壯族人管牛叫“HUAI”,和他們念“韋”字的讀音相同,所以韋立馬老說自己既是牛也是馬,屬於力量與速度合二為一的那一類。“韋”在廣西是大姓,壯族人姓韋的很多,但也有漢族、苗族和瑤族人姓這個姓,這樣就沒法驗證韋立馬到底是哪個民族的了。韋立馬人很瘦,老是扛著背,他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目光中總是充滿了欲望的光芒,喜歡說“向生活挑戰”之類勵誌的話。我從他那兒還學會了另一句話,“讓自己成為大家夥。”我很喜歡這句話,把這句話寫在派工單上,貼在床頭,當作自己的座右銘,這也是我佩服韋立馬的原因之一。所以,當他呲出口水,把機油從銑床上準確無誤地射下來的時候,我想那還用說,那就到處走走唄。我來深圳已經十個月了,還沒來得及到處看看,這算怎麼回事,人們希望我像蘑菇似的縮在龍華的某棵大樹下別動,他們就是這麼想的,對此我不予評價。

我堅持回“接吻樓”的住處換了一身幹淨衣裳,穿上新買的旅遊鞋。那是一雙阿迪達斯,白底帶紅鑲邊,雖然是在夜攤上買的水版,但是它非常帥。

我從“接吻樓”裏出來的時候,他們三個人已經在樓下等著了。韋立馬穿著工裝,沒換衣裳,光腳趿著一雙帶袢的拖步涼鞋,他朝我的新旅遊鞋吹了一聲口哨,不懷好意地壞笑。我裝作沒看見。我希望在他麵前顯出成熟的樣子,我不想被他看低。

柴琳的臉色白卡卡的,車間裏的女工都這樣,她穿了一件紅黃相間的羽絨服,打扮得像一隻彩虹鸚鵡,她把一綹黃頭發攪在手指上,不耐煩地看從麵前走過的路人。柴琳長得不漂亮,但公平地說,腿是腿腰是腰,身材還不錯。她是一個很好相處的四川女孩,據說跟廠裏很多人睡過,我不知道韋立馬為什麼叫上她,但我認為這不是什麼好主意。

王良品和韋立馬站在一起,一隻胳膊無聊地搭在韋立馬肩頭。他是江西佬,他網遊玩得超一流,和韋立馬好得穿一條褲子,我們私下裏管他倆叫“二西組合”。我們還管王良品叫“王姑娘”,他皮膚白白的,人很秀氣,長著一對又細又長的丹鳳眼,大多數女工看到他漂亮的丹鳳眼都會生氣。韋立馬很喜歡大家叫王良品“王姑娘”,王良品有時候不生氣,有時候會生氣,生氣的時候韋立馬就眯縫著小眼睛朝王良品壞笑,王良品就不生氣了。

“二西組合”已經滿二十歲了,大概二十二三歲左右,相差不到一兩歲。我剛滿十八。柴琳稍大一點,離二十不遠了。誰都知道,這種年齡最麻煩。

直說了吧,韋立馬,王良品,柴琳和我,我們四個人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我們都是模具車間裏的倒黴蛋,我和柴琳進廠晚一點,韋立馬和王良品出來五六年了,他倆資格老,在廠裏認識不少人,但也沒怎麼樣。我們大家都很努力,當然也有所區別,這個區別就是韋立馬,他是我們當中唯一出過頭的。韋立馬是CNC① 作業員,技術很棒,差一點就參加了街道工委組織的青工技術大賽,車間派去參加比賽的那個家夥比他差多了,但人家拿到了名次。他還參加過工廠組織的讀書征文活動,王良品幫助他從網上找了一篇文章,他非常認真地抄了兩個晚上,可惜王良品沒看明白題目,把內容抄錯了。要是他參加了青工技術大賽,或者抄對了文章,說不定就能出人頭地,成為一個大人物。

“我們去哪兒?”我問他們。

韋立馬和王良品互相看了一眼,我和柴琳看他倆,主要是看韋立馬,出去走走是他提出來的,人也是他張羅的,主意該他拿。

“沒想過,忘了想。”韋立馬想了一會兒,不好意思地笑了。

“需要想嗎?”柴琳問,她盯著韋立馬看。

“當然要想,這是個問題,對吧?”韋立馬說,他眯著小眼睛認真在朝一旁看,好像在看那個問題,“你們誰坐過軌道八號線?”

我們都沒有坐過軌道八號線。

“你們瞧,我說什麼了?”韋立馬高興地說,“我們去看看軌道八號線吧,它一定不錯。”

於是我們決定,今晚就去看八號線。龍華人太多,我們還是想去關內走走,呼吸一下那裏的新鮮空氣,這就是我們今天晚上的打算,一個看起來很不錯的計劃。

我們往城中村的街道上走,側著身子,不想讓兩邊的牆壁把自己弄髒。我們上了城中村街道,沿著街道往大街上走,沿路都是上下班的工人,那些人有的老一點,有三十多歲了,但大多數是青工,有人在街邊小食店外排隊等魷魚小丸子,還有人等著打奶茶。韋立馬遇到兩個熟人,他和他們打招呼,還和其中一個很正式地握了手。王良品也打過一次招呼,但沒握手。我和柴琳一個熟人也沒遇到。我本來想和柴琳說點什麼,她走在我身邊,好像在考慮事情,但我覺得她是在裝,主要目的是吸引韋立馬的注意。我覺得要是她不主動和我說話,我還是什麼也不說的好。我不是她的菜,不至於傻到連這個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