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日坐在父親的病床前
第一次完整地看過父親
在自以為熟悉的再不能熟悉的
父親的草原上
突然感到陌生
有種空間感受的雄魂
像馬蹄踩過我的胸膛
不惑之齡的男兒
第一次在父親麵前流淚
裹了腳的
小腳奶奶走不穩路的樣子
四季分明地襲進這無邊的記憶
麵對黃土背朝天
野菜涮腸子的日子一天天過去
童年的記憶裏
三十幾歲的父親每日雞叫三遍
準時會背著背篼
撿回茅柴來煨炕……
手腳有節奏地帶著風聲……
老隊長吆五嗬六的樣子
使我有了第一個理想
在願望裏盼自己快快長大
前心貼後心的饑腸
在漫長的黑夜吼個不停
心裏的九九怨父親沒有膽量
星期天想挖野菜
不想背背篼掙工分的倔強
會吃到父親巴掌的傷心
鄉村裏的太陽
還在當空
便放了學
一路飛奔回家
填飽肚皮的希望
渴望有個好運氣
摸黑回家不敢害怕
麻油燈夜夜隻有一撚子的光景
幾個子妹曲著身子圍擠在土炕上
趕老師的家庭作業
開襠褲知道羞的時候
星期天偷著去撿麥穗
到田埂上找豆粒……
饑餓的腳步哭著在黑漆漆的深夜
偷一小捆麥子連夜搓出麥粒
給癱瘓的小腳奶奶煮了吃
開襠褲知道羞的時候
父親說起六零年的悲慘
榆樹皮吃得精光
就連老鼠都少的可憐
瘦習習的河岸堆滿屍骨
開襠褲知道羞的時候
母親說起四清運動的可笑
實在沒有人敢當隊長了
父親當了個隊長
他呀偷偷地把母親僅有的傳家嫁妝
交給了上麵
倒挨了不少批鬥……
開襠褲知道羞的時候
童年躺在夏夜星空的草地上
夢一直做到天邊
光著腳走路感受土地的溫熱草的潤涼
光著屁股在池塘裏嬉戲
穿著好三年再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老布花衣
一路走過童年
開襠褲知道羞的時候
土地包產到了戶
自家有了骨瘦如柴的老牛
在父親朝夕嗬護中有了勁
黃河水澆灌的地裏
刨出了能夠的飽食
芝麻開花了
父親帶著我在假日裏掙錢
很瘦的父親
汗水換錢的活沒有勞累
為子女能夠坐上火車
他把毛票掰成幾份……
當自己走出大學
為自己打拚的時候
父親老了
背影便時常出現在我孤獨的記憶裏
當我的孩子上中學的時候
父親更老了
依然勞作在田間地頭
鞠髏的背影常常在我的熱淚裏感慨
當我感激的駿馬踏上父親的草原的時候
不知父親心裏的草原上曾有過多少腳印
有多少沒有路的路
有多少彎彎曲曲的河
不知父親背上的草原上有多少山塬
有多少未知的水草地
有多少藍藍天上的雄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