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在我心底的萌芽,可以追溯到兒時母親的教誨和父親的故事裏。
三歲的生日還沒有過,未諳世事的我,在養父母懷抱裏渡過涇河,從上古豐鎬之地來到京兆三原。新家裏隻有父母和一位哥哥。那時,常聽鄰居大伯大媽對父母親說:“多好呀,一兒一女活神仙……”父親卻總在感歎“獨子難教”。
哥哥小時候貪玩兒、調皮,不好好學習。班主任老師十二分無奈:“王兆祥,你要是能考上高小,狗拉哪兒我吃到哪兒!”或許是老師的激將法成全了他,哥哥順利地進入高小,父親兌現了諾言,給哥哥買了一支英雄金筆,同時告訴哥哥:“你要是考上中學,給你買輛飛鴿車子。”哎,兩年後考上了!發榜第二天,車子就推回來了,擺在當院裏,明晃晃的電鍍層在陽光下晃人眼睛,鄰居家的小夥伴羨慕得不得了。那時候,是買自行車憑票,一般的工作人員也用不起英雄金筆的時代啊。
父親對哥哥很嚴厲,對我卻很溫和。比我大十歲的哥哥,對小妹嗬護有加,我成了全家人的掌上明珠。養母剛強幹練,禮儀應酬、女紅烹飪在方圓地麵上頗有名氣。那一年,母親養雞全縣馳名,上百倍地超交了愛國雞蛋,縣長率眾敲鑼打鼓,把獎狀和大紅花送到了家裏。
母親持家有道,裏裏外外打理得井然有序、一塵不染,對我們要求很嚴:“女孩兒走路腳步要輕,笑勿露齒,言勿高聲。舉止端莊,目不斜視。掃地莫揚塵,大人講話別插嘴……”吃飯吃水果曆練的是“融四歲,能讓梨”;晚上睡前的催眠曲是“昔孟母,擇鄰處;弓冶長,常自省;三娘教子,王強臥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夏夜納涼,父親搬出竹床、竹躺椅,沏一壺釅茶,搖著蒲扇,和鄰裏叔叔伯伯擺龍門陣,三國六國,春秋戰國,也講《苦菜花》《迎春花》《孽海花》《野火春風鬥古城》。縣劇院凡有新劇團來演出送來戲票,父母就帶我去看戲。舞台上,黑臉包公、紅臉張飛、楊家將、文成公主、昭君出塞、趙氏孤兒、樊梨花、王寶釧……在腦子裏頭打架,是非曲直、愛恨情仇的種子在心底悄悄發芽。時而也提袍甩袖,哼呀學唱,蠢蠢欲動,想說點兒什麼、寫點兒什麼,開始在日記本上塗鴉,一本一本的,竟碼了長長一溜兒。可是,學唱戲是不允許的,母親鳳眼一瞪,說:“戲子是下九流!”嚇得我再不敢出聲。
從記事起,政治運動一直風起雲湧,痙攣著人們的神經。父親是老“運動員”,母親久病不愈,紅木家具胳膊腿分了家,在雨裏淋著,房子拆了。像樣點兒的家具器物,甚至呢子大衣、緞子被麵、插屏大鏡都拿去頂了債,家道中落。我稚嫩的心靈過早地經受了人世間的冰霜雨雪,冷暖炎涼。鬱鬱寡歡取代了天真無邪活潑的童貞,常常向隅而泣。要麼,抱一本書,從早到晚,躲開一切熱鬧去處,變得敏感多思而要強,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在複雜多變的社會生活中,天真的書生氣讓自己吃盡了苦頭。在九死一生的生命曆險與生存磨難中,無盡的湧湧思緒如鯁在喉,迫使我一次次拿起筆來。
在英雄崇拜的少女時代,曾不知高深地用華麗詞藻,堆砌我沙灘上的理想寶塔,隨之又親手把它推倒抹平,歸於寂然。有時心血來潮,也賦詩填詞,熱血激蕩,宣泄少年夢懷,為賦新詞強說愁,悄悄貼上八分郵票,趁左右無人,心咚咚跳著投進郵筒。鄰家女孩兒癟著嘴道:“哼,想掙稿費了……”
當我的塗鴉變成鉛字,便有一股融融的甜蜜在心底湧動。本來無才補天,卻禁不住誘惑,像探秘桃花源一般,空茫中一隻無形大手牽引著我。走啊走啊,沒有找到那夢寐以求的“不知魏晉”的所在,卻誤入荊棘叢生、亂石遍地的不毛之地,深陷其中,迷途難返。
隨著閱曆漸增,自己像一片風中的葉子,飄落在京華茫茫人海,有時落入穀底,找不到求生的高岸,真的是“載不動許多愁”了。有時心力交瘁,掙紮呐喊複幾許,不甘沉淪,熱血依舊。
當初學了地球物理,十餘年投身於自然科學,與工人、工程師相濡以沫,去微山湖、太湖放炮,在渤海灣地震試驗,在孔夫子故裏、水泊梁山測井熬通宵,洸泭河邊布電纜、放大線、插檢波器,將大夥兒的晨昏辛勞、轟轟炮響記錄在熱敏紙上的地球“心電圖”整理出來,貼敷於大地構造圖一側,分析研究,細察寶藏的蛛絲馬跡……有時也和姐妹們一道兒,掐一把山花野菜,在流金溢翠的田野搞點兒小秋收,比如花生、地瓜什麼的煮了解饞,男同胞們打來野兔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