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桑梓情深(1 / 3)

龍橋三十春,重逢倍覺親

整理書齋,一大堆舊日飛鴻,將思緒牽回14年前的故鄉,也牽回我天真爛漫的少女時代。一封印有大雁塔角圖的掛號信,是中學支援同學的。《會聚99》中圓潤、娟秀的筆跡,概括了陝西三原縣龍橋中學同學歡聚的盛況,滿頭銀發的李寧老校長即興抒懷:與王萍(筆者的曾用名,作者注)等同學三原會聚—

龍橋往事三十春,同窗師生情誼深。

九九仲春池陽聚,憶舊談今倍覺親。

1999年3月25日

師生歡聚一堂,舉杯暢懷。同窗有馬彪、支援、牛民、任大偉、左建忠、王鳳群、劉芳霞、喬文禮等15位同學。一起歡宴、合影的,有縣委書記巨誌忠、宣傳部長史明劍和副部長徐文彥、廣電局副局長郝粉霞、縣報記者林侖等友人。

支援同學才華橫溢,即席賦詩:

同齡同窗同命運,

自立自強自成長。

30年的風風雨雨、坎坎坷坷,

30年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

人人都有一個故事,

個個都想講一講……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那時,我們戴著大紅花去“廣闊天地煉紅心”。如今,兒女成才,兩鬢染霜,大腹便便,親人相見不相識,緊緊擁抱,笑問:“你說我是誰?”彼此笑出了淚,卻答不出姓名了。向各位師友贈送了作品集《風鈴叮咚》作為闊別30年的彙報。家鄉的廣播、電視、省報、縣報都發了消息和專訪,處處受到熱烈的歡迎和關照,時時感受到故鄉的深情。她小心翼翼地舔舐遊子的傷口,撫慰孤寂的靈魂,以她寬厚的胸膛寵愛著遊子,敝帚如珍,反教我自慚不安起來。

支援不愛講話,整天默默地寫寫畫畫,各種書體行雲流水,美術字更是拿手戲。他的座位在我後麵,每到下課或自習,我喜歡轉過身去看他寫字。每次新學年開學新書發下來,我仔細地包上書皮,請支援寫上名字和班級。

我們同窗僅僅一年,可怕的“文革”風暴席卷校園,課本束之高閣。從早到晚,高音喇叭狂嚎著“造反有理”,各種各樣的“戰鬥隊”瘋長起來,大鳴、大放、大辯論、大字報充斥於大街小巷。不愛講話的支援和牛民同學,或被安排抄寫大字報,或拎著墨桶在街上刷標語。三原縣城裏城外無人不曉,人們讚歎:“龍橋中學那倆小家夥字寫得真棒!”於右任先生故裏的三原人,向來看重寫字和珠算,認為字寫得如何,代表著一個人的修養和“門麵”,算盤打得好,腦子必定聰明。過去的考工或相女婿,這兩樣是必不可少的。

校園後操場挖了地道,直通文化館大殿,宿舍床板全搬去建了地道。教學樓陽台上壘滿沙袋,做成機槍掩體;教室裏,桌椅七零八落,胳膊腿兒分了家;牆角,大喇叭泡在水缸裏。沒有了上課的鈴聲,沒有琅琅書聲,沒有鳥鳴,隻聞“啾啾”槍響,豆蔻年華的同學倒在血泊中……

我們想老師想同學,天天想著長滿玫瑰與合歡花的美麗校園。家裏大人禁止我們上街:“好好在家呆著,不許去學校!”不時有噩耗傳來:某某犧牲了,某某受傷了,某某被抓了……我們膽戰心驚,困獸般地蜷伏在家,沒有書讀,沒有事幹……是誰毀了我們的黃金時代?!

支援很有文采,常常別出心裁。他的名片上,不注行政頭銜,卻以“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支援先生”排成扇形,頗有創意。他和兒子一起創作了回顧知青生涯的《“沒有貧農便沒有革命”》《龍的傳人》等作品,再現了過去的非常歲月。前者畫麵上,支援戴著大耳帽,穿著緬襠大棉褲,抱一把鐵鍁,靠在一座茅屋的牆上,背後標語“沒有貧家便沒有革命”。《龍的傳人》中精瘦的父子倆猛吸肚皮,一根根排骨清晰可數。可惜,現實環境所限,他的天分沒有得到充分發揮,真是太可惜了。他的全部心思都在培養兒子上,兩個兒子大學畢業走向社會,是他最大的成就。支援說:“把我掙得(方言,累壞了)再苦,也要供孩子讀大學!”被耽擱的一代,隻有將大學夢寄托於下一代了。

支援信中說,4月11日,白發蒼蒼的老校長、當年的“走資派”李寧先生,特邀當年的“馬牛支任戰鬥隊”成員來家中歡聚。同學們送給恩師的禮物,是一方帶石英鍾的紀念牌匾,上書“李寧老師,恩重如山”,一盆“夕陽紅”楓葉盆景及營養品,表達了四位年逾不惑的漢子,對少年時代恩師的感激之情。“我們師生五人暢飲美酒,憶舊展新,愉悅無比。你一定想象得出,那就分享一點兒吧!”憶往昔,崢嶸歲月稠。四個關中漢子齊刷刷地站在老校長麵前,深深地鞠躬,向恩師謝罪。當年,在時代風雲詭譎無常的裹挾下,小將們少不更事,在“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進行到底!”的蠱惑下,荒廢了黃金年華,批鬥走資派的荒唐故事,曆史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30年後,師生手挽手、肩並肩,同心赤膽,合影留念……

馬彪同學是位實幹家,他總是悶頭做事,認真為人。任縣人大主任時,頗得好評,什麼事情托付於他,再放心不過。史明劍、徐文彥、穆明昭、羅明亮、左建忠等同誌古道熱腸,給我提供了很多方便,在此送上一份誠摯的祝福,願故鄉樂土繁榮昌盛,父老鄉親幸福安康……

更有一件刻骨銘心的事情:26年前,一次偶然的醫療事故,我差點兒去見了馬克思,搶救五個多小時,掙脫了死神的魔掌。我像一片失重的落葉,從深深的海底輕飄飄地浮上來,大氣的巨大壓力擠壓得我五內俱焚,似乎要靈魂出竅。那撕肝裂膽、痛不欲生的感覺無法言說,唯有嚎啕大哭!我衝著醫生喊:“活著這麼痛苦,你為什麼要救我?!嗚嗚嗚……”

腳踩在陰陽兩界的門檻上,生命燭光搖曳不定,眼看就要熄滅。同班的王永亮同學和他的護士長愛人很快來到床前;王一同學送來小米粥,一口口喂我;劉澍同學住院手術,瘦得隻有80多斤,還一次又一次地來看我;薛成桂同學和愛人陳寶林先生送來了羽絨被;我們的班主任張秉誠老師,特地拜托他的同學,我的病友,時任西安市經委、計委主任的魯振田先生關照;新華社記者、表弟張喆鋒騎著車子衝刺來到床前;母親、弟弟妹妹、親戚朋友都來了;單位的領導和同事,從山東趕來古城看我;周盛顯同學和他賢淑的妻子慶鳳大姐、他們的女兒靜靜,送來吃的用的,最後,安排車子,冒著瓢潑大雨送我踏上北歸的列車……

一個人死都不容易,牽動這麼多的人,如此滾燙厚重的愛,把我冰冷的心焐熱了,激活了!故土情深,她像有千萬隻眼睛,顧盼著我,照亮我腳下的路,千萬雙手,扶持我小心翼翼地邁出每一步……

學而後知不足。隨著閱曆的增長,少年的淺陋稚氣漸漸沉澱,對故鄉這塊土地的理解與情愫與日俱增,生出無限敬畏。三原人是和別處的人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到底哪兒不一樣?為什麼?今天,終於找到了答案。我隻有向不辭勞苦地耕耘在故鄉土地上的父老鄉親道一聲珍重!謝謝!

雛鳳清於老鳳聲,下一代生逢其時,令同學們倍感欣慰。心胸外科專家王永亮同學的兒子王珂讀了公安大學;薛成桂的兒子虎子於軍校讀研後留校;同桌李文華同學的女兒碩士畢業,分到了北京空軍某部;小學到中學的同窗馬寶麟依舊書生意氣,與就讀於電子科技大學的兒子馬龍一起作文賦詩,時有見報;劉澍的兒子弓曉是位天才藝術家,四歲就創作出一集一集的連環畫《長城》《阿童木》,有故事有情節,後來畢業於西安美術學院……

王鳳群同學的兒子吳猛,大學畢業來北京打拚。鳳群多次提起文革武鬥期間,住在三原南郊我們家裏避難,也常給兒子講,在王萍阿姨家避難的情形,感恩之情溢於言表。在我家避難的人多了,救人於危難本屬平常事,應該的,我早就忘了。當年,白色恐怖時,養父以開雜貨鋪為掩護,為去延安的革命者途經三原時提供幫助,其中有習仲勳、解放後任西藏自治區領導的徐叔叔,有魏廉叔叔、魏子英叔叔、趙漢青叔叔……而這些,文革中,都成了養父“淨結交‘牛鬼蛇神’”的罪證,他因此而成為屢次政治運動的“老運動員”,全家備受磨難,故而幾十年來,對這些閉口不談。

三原百姓崇禮尚義、熱情好客、豪爽豁達,知恩圖報的古樸民風,與古老關學有關。關中學派特別強調“通經致用”“躬行禮教”,重教化以理民性,溫良醇厚、好禮尚義遂成一方風氣。

得到信息的同學都來了。在西安工作的劉澍、王永亮、高春娟、薛成桂、王一等同學沒趕上這次活動的特遺憾。千載難逢的機會,誰也不願錯過。毛安陽同學行動不便,我專程登門拜訪。他還是那樣白晰,閑靜儒雅。他飽讀詩書,自尊自強,自學成才,開了一家無線電修理鋪。妻子溫柔賢淑,兩人相濡以沫。

1969年,同班劉澍、任大偉、支援、毛安陽等同學,赴三原陵前、馬額、新興北塬插隊。在一次塌方事故中,毛安陽同學不幸腰部受傷,造成了終生難愈的創痛。我生於西安南郊,成長於三原縣城關,屬八百裏秦川的“白菜芯”,從小不知“山”“塬”為何物。從任大偉同學創作的布貼畫《高原夜月》的幽遠意境中,感觸身臨其境的心情。一彎媚月,清輝籠罩著朦朦朧朧、起起伏伏的塬畔,一條彎彎小路,通往一座孤獨的茅屋……讀出了高原夜月的靜謐、深奧,同時感知,這被“毀掉”的一代並非平庸,各人內心都那麼豐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