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經過了十五年光景,這個人才又忽然出現於呂家坪。初回來時,年紀較青的本地人全不認識,隻四十歲以上的人提起時才記得起。對於這個人,老同鄉一望而知這十餘年來在外麵生活是不甚得意的。頭發業已花白,一隻手似乎扭壞了,轉動不什麼靈便,麵貌萎悴,衣服有點拖拖遝遝,背上的包袱小小的,分量也輕輕的。回到鄉下來的意思,原來是想向同鄉告個幫,做一個會,集五百吊錢,再打一隻船,來水上和二三十歲小夥子掙飯吃。照當地習慣,大家對於這個會都樂意幫忙,正在河街上一個船總家集款時,事情被滕長順知道了。滕長順原來與之同樣駕船吃水上飯,現在看看這個遠房老宗兄铩羽回來,像是已經倦於風浪,想要歇歇的樣子。人既無兒無女,無可依靠,年紀又將近六十,因此向他提議:
“老大爺,我看你做水鴨子也實在夠累了,年紀不少了,一把骨頭不管放到那裏去,都不大好。倒不如歇下來,爽性到我家裏去住,粗茶淡飯總有一口。世界成天還在變,我們都不中用了,水麵上那些事讓你侄兒他們去幹好。既有了他們,我們樂得輕輕鬆鬆吃一口酸菜湯泡飯。你隻管到我那裏去住,我要你去住,同自己家裏一樣,不會多你的。”
老水手眯著小眼睛看定了長順,搖搖那隻扭壞了的臂膊,歎一口氣,笑將起來。又點點頭,心想“你說一樣就一樣”,因此承認長順的善意提議,當天就背了那個小小包袱,和長順回到蘿卜溪的橘子園。
住下來雖說作客,鄉下人照例閑不得手,遇事總幫忙。而且為人見事多,經驗足,會喝杯燒酒,性情極隨和,一家大小都對這個人很好,把他當親叔叔一般看待,說來尚稱相安。
過了兩年,一家人已成習慣後,這個老水手卻總像是不能習慣。這樣寄居下去可不成,人老心不老,終得要想個辦法脫身。但對於駕船事情,真如長順所說,是年紀青氣力壯的小夥子的事情,快到六十歲的人已無分了。當地姓滕宗族多,弄船的,開油坊油號的,種橘子樹的,一起了家,錢無使用處時,總得把一部分花在祠堂廟宇方麵去,為祖宗增光,兒孫積福,並表揚個人手足勤儉的榜樣。公祠以外還有私祠。公祠照例是分支派出錢作成,規範相當宏大,還有些祠田公地,可作祭祀以外興辦義務學校用。私家祠堂多由個人花錢建造,作為家廟。其時恰恰有個開洪發號油坊起家的滕姓寡婦,出了一筆錢,把整個楓樹坳山頭空地買來,在坳上造了座祠堂。祠堂造好後要個年紀大的看守,還無相當人選。長順為老水手說了句好話,因此這老水手就成了楓樹坳上坐坳守祠堂人。祠堂既臨官道,並且瀕河,來往人多,過路人和弄船人經過坳上時,必坐下來歇歇腳,吸一口煙,鬆鬆肩上負擔。祠堂前本有幾株大楓木樹,樹下有幾列青石凳子,老水手因此在樹下擺個小攤子,賣點零吃東西。對於過路人,自己也就儼然是這坳上的主人,生活下來比在人家作客舒適得多。間或過河到長順家去看看,到了那裏,坐一坐,談談本鄉閑事,或往牛欄邊去看看初生小牛犢,或下廚房到灶邊去燒個紅薯,燒個包穀棒,喝一碗糊米茶,就又走了。也間或帶個小竹籮趕趕場,在場上各處走去,牛場,米場,農具雜貨場,都隨便走去看看,回頭再到場上賣狗肉牛雜碎攤棚邊矮板凳上坐坐,聽生意人談談各樣行市,聽弄船人談談下河新聞,以及農產物下運水腳行情,一條辰河水麵上船家得失氣運。遇到縣裏跑公事人,還可知道最近城裏衙門的功令,及保安隊調動消息。天氣晚了,想起“家”了,轉住處時就捎點應用東西——一塊巴鹽,一束煙草,或半葫蘆燒酒,這個燒酒有時是沿路要嚐嚐看,嚐到家照例隻剩下一半的。由於生活不幸,正當生發時被惡運絆倒了腳,就爬不起來了,老年孤獨,性情與一般呂家坪人比較起來,就好像稍微有點兒古怪。由於生活經驗多,一部分生命力無由發泄,因此人雖衰老了,對於許多事情,好探索猜想,且居然還有點童心。混合了這古怪和好事性情,在本地人說來,竟成為一個特別人物。先前一時且有人以為他十多年來出遠門在外邊,若不是積了許多財富,就一定積了許多道理,因此初回來時,大家對他還抱了一些好奇心。但鄉下人究竟是現實主義者,回來兩年後,既不見財富,又聽不出什麼道理,對於這個老水手,就儼然不足為奇,把注意力轉到別一方麵去了。把老水手認識得清楚,且充滿了親愛感情,似乎隻長順一家人。
老水手人老心不老,自己想變變不來了,卻相信《燒餅歌》上幾句話,以為世界還要大變。不管是好是壞,總之不能永遠“照常”。這點預期四年前被共產黨和中央軍陸續過境,證實了一部分,因此他相信,還有許多事要陸續發生,那個“明天”必不會和“今天”相同。如今聽說“新生活”要來了,實在相當興奮,在本地真算是對新生活第一個抱有幻想的人物。事實呢,世界縱然一切不同,這個老水手的生命卻早已經凝固了。這小地方本來呢,卻又比老水手所夢想到的,變化的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