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絕望了!真絕望了!”
她獨自在她精雅的書室裏,把燈火一齊熄了,倚在窗口一架藤椅上,月光從東牆肩上斜瀉下去,籠住她的全身,在花磚上幻出一個窈窕的倩影,她兩根垂辮的發梢,她微淡的媚唇,和庭前幾莖高峙的玉蘭花,都在靜謐的月色中微顫,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股幽香,不但鄰近的花草,連月兒聞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邊天然的妙渦,已有好幾日不圓滿:她瘦損了。但她在想什麼呢?月光,你能否將我的夢魂帶去,放在離她三五尺的玉蘭花枝上。
威爾斯西境一座礦床附近,有三個工人,口銜著笨重的煙鬥,在月光中間坐。他們所能想到的話都已講完,但這異樣的月彩,在他們對麵的鬆林,左首的溪水上,平添了不可言語比說的嫵媚,惟有他們工餘倦極的眼珠不闔,彼此不約而同今晚較往常多抽了兩鬥的煙,但他們礦火熏黑、煤塊擦黑的麵容,表示他們心靈的薄弱,在享樂煙鬥以外,雖然秋月溪聲的戟刺,也不能有精美情緒之反感。等月影移西一些,他們默默地撲出了一鬥灰,起身進屋,各自登床睡去。月光從屋背飄眼望進去,隻見他們都已睡熟;他們即使有夢,也無非礦內礦外的景色!
月光渡過了愛爾蘭海峽,爬上海爾佛林的高峰,正對著靜默的紅潭。潭水凝定得像一大塊冰,鐵青色。四圍斜坦的小峰,全都滿鋪著蟹青和蛋白色的岩片碎石,一株矮樹都沒有。沿潭間有些叢草,那全體形勢,正像一大青碗,現在滿盛了清潔的月輝,靜極了,草裏不聞蟲吟,水裏不聞魚躍;隻有石縫裏潛澗瀝淅之聲,斷續地作響,仿佛一座大教堂裏點著一星小火,益發對照出靜穆寧寂的境界,月兒在鐵色的潭麵上,倦倚了半晌,重複拔起她的銀舄,過山去了。
昨天船離了新加坡以後,方向從正東改為東北,所以前幾天的船梢正對落日,此後“晚霞的工廠”漸漸移到我們船向的左手來了。
昨夜吃過晚飯上甲板的時候,船右一海銀波,在犀利之中涵有幽秘的彩色,淒清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凝視。那放銀光的圓球正掛在你頭上,如其起靠著船頭仰望。她今夜並不十分鮮豔:她精圓的芳容上似乎輕籠著一層藕灰色的薄紗;輕漾著一種悲喟的音調;輕染著幾痕淚化的霧靄。她並不十分鮮豔,然而她素潔溫柔的光線中,猶之少女淺藍妙眼的斜瞟;猶之春陽融解在山巔白雲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可解的迷力,媚態,世間凡具有感覺性的人,隻要承沐著她的清輝,就發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應,引起隱複的內心境界的緊張,——像琴弦一樣,——人生最微妙的情緒,戟震生命所蘊藏高潔名貴創現的衝動。有時在心理狀態之前,或於同時,撼動軀體的組織,使感覺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流,嗅神經難禁之酸辛,內藏洶湧之跳動,淚腺之驟熱與潤濕。那就是秋月興起的秋思——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豈止,直是悲哀幽騷悱怨沉鬱的象征,是季候運轉的偉劇中最神秘亦最自然的一幕,詩藝界最淒涼亦最微妙的一個消息。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
中國字形具有一種獨一的嫵媚,有幾個字的結構,我看來純是藝術家的匠心:這也是我們國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經是一個極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數的傑作;有石開湖暈,風掃鬆針的妙處,這一群點畫的配置,簡直經過柯羅的畫篆,米仡朗其羅的雕圭,Chopin的神感;像——用一個科學的比喻——原子的結構,將旋轉宇宙的大力收縮成一個無形無蹤的電核;這十三筆造成的象征,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慘的現象和經驗,籲喟和涕淚,所凝成最純粹精密的結晶,滿充了催迷的秘力,你若然有高蒂閑(Gautier)異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夢到,愁字變形為秋霞黯綠色的通明寶玉,若用銀槌輕擊之,當吐銀色的幽咽電蛇似騰入雲天。
我並不是為尋秋意而看月,更不是為覓新愁而訪秋月;蓄意沉浸於悲哀的生活,是丹德所不許的。我蓋見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於反射性的神經!
我重複回到現實的景色,輕裹在雲錦之中的秋月,像一個遍體蒙紗的女郎,她那團圓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時她冪弦的顏色,那是藕灰,她踟躇的行踵,掩泣的痕跡,又使人疑是送喪的麗姝。所以我曾說:
秋月呀!
我不盼望你團圓。
這是秋月的特色,不論她是懸在落日殘照邊的新鐮,與“黃昏曉”競豔的眉鉤,中宵鬥沒西陲的金碗,星雲參差間的銀床,以至一輪腴滿的中秋,不論盈昃高下,總在原來澄爽明秋之中,遍灑著一種我隻能稱之為“悲哀的輕靄”,和“傳愁的以太”,即使你原來無愁,見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調”,漸漸興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