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滿眼,皆是良辰美景。人人都道江南好風光,果然是名不虛傳。可眼下,就算景致有著萬般風情,千鍾魅惑,更與誰人賞?越好的景色,越是激發出內心無可言說的傷感,內心深處那蠢蠢欲動的歸隱渴望,何時能破繭,從此安定於沒有風沙拂麵的輕柔的晚風之中呢?
揚州:明月照花花照人
真正的江南之行,從揚州起航。
伴康熙遊天女閘,泛舟高郵湖上時,納蘭已心醉於江南這片土地。此時的江南,脫去了梅雨季節的陰霾,洗去了盛夏的燥熱,滿世界純淨安寧的秋。江南之秋不似北京,地上沒有細細碎碎的槐花,也少有“倏忽”一聲頑皮的鴿哨略過。
江南,那環繞著城的水,眷戀著水的橋,依偎著橋的綠柳青枝,層層縈繞著疊出一池秋韻。不似澹澹的海水,剪剪夜風便可將一池秋水吹皺,將那淺淺的秋思化開,又有熹微晨光將它撫平。這裏沒有輝煌的金殿,沒有高高的宮牆,因此也少了些許被圍困的感覺。
江南好,納蘭眯起眼睛望著眼前的怡紅快綠。是啊,江南這片土地滋養了多少閑雲野鶴的人物?他們耐不得朝野的那些俗事,耐不得黑白顛倒的盲眼,索性躲入小橋下,閣樓中,從此不問人間春夏與秋冬。
亦如納蘭,在江南的好景下,他選擇短暫的遺忘。他那顆躍動的心,也想忘記身上的職責,忘記父親的囑托,隻以一個詩人的存在讓心流浪於江南。然而怎能忘懷?定三藩,收台灣,他和他的姓氏一起經過,步步如履薄冰。而今功成,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初秋的花漵前,納蘭囁嚅著嘴唇,想說寫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口,隻疾書幾行:
江南好,何處異京華。香散翠簾多在水,綠殘紅葉勝於花。無事避風沙。
——《憶江南》
那時的納蘭或許還沒有想到,江南這一程竟成終生難忘的回憶。
先於康熙到達揚州時,這裏已不複煙花三月,卻依舊繁華不減。一路上,那些美麗的詩歌如江南潮濕的水汽,一個勁兒地鑽入納蘭的腦海。明月夜,瓊花宴,二十四橋,幼時讀過的那些詩字字句句在眼逐漸變得清晰起來。然而當真踏上揚州,他又顯得有些無所適從。一個人走在揚州陌生的東關街,看到運河兩岸陌生的風景,聽著不卷舌的陌生的揚州官話,紫禁城裏那些得失之事就這樣被按了暫停。
江南好,佳麗數維揚。自是瓊花偏得月,那應金粉不兼香。誰與話清涼。
——《憶江南》
夜已深,月過中天。
河的左岸,納蘭立於橋頭,在黑夜中低喃;河的右岸,燈火連星漢,不知誰家水調自波光中隱隱飛出。二分明月,揚州的夜值得期待得太多。夜市千燈,照著淮水上徐徐遠去的白帆,仿佛人間的憂愁可以順水飄零。
這麼一座柔弱的城,用什麼樣的音調與底氣演繹一場鴻篇巨製的悲歌?
揚州十日,是揚州建城千年也抹不掉的一身血腥。風呼嘯,馬嘶鳴,刀劍斑駁的光影,最後都化成了屠城十日的血雨腥風。納蘭麵對著這麼一座文明的城,想象著那麼一場野蠻的戰爭,想象著文明曾怎樣被野蠻蹂躪。又或許,文明注定與野蠻相伴,這兩種極端的對抗與交融才能譜出動人心魄的絕唱。康熙似也對當年的十日屠城耿耿於懷,不敢深夜造訪那夜色中微微嗚咽的揚州。然而心下終難抵揚州美景的吸引,於是便在短短半日,如蜻蜓點水般地路過了揚州。
大明寺,被秦少遊譽為“淮東第一觀”,自是不能錯過的。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其別名“棲靈寺”使得蜀岡更蒙上一層神秘的迷霧。納蘭怎能不知大明寺的天下第五泉,怎能不知醉翁長駐的平山堂?它們得到了康熙禦賜的“怡情”二字,卻難得詩人的青眼。
然而,一走進棲靈寺,他便像走入了曆史的輪回。當年隋文帝下令全國建塔30座供養佛骨,以慶祝他的生辰。而這裏的棲靈塔高九層,名震天下,故而大明寺又別名棲靈寺。平山堂外,納蘭將目光流連於寺裏的一株瓊花。
瓊花可謂是揚州花。早有快嘴的小二告訴納蘭,當年隋煬帝開鑿大運河就是為了到揚州欣賞這無雙之花。瓊花有“舉世無雙”之稱,歐陽修任太守時在瓊花觀中曾題下“無雙亭”,更是證明了這花堅實的地位。到宋代,仁宗皇帝和孝宗皇帝不忍釋手,嚐試移栽瓊花,但都無法使它成活。大概瓊花與揚州,自是不可分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