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名言:“在地上,本來沒有路,但走得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這自然是不刊之論。更細一點,在人的腳板外,該加上各種輪子、拖拉機或者坦克的履帶、滑雪板、雪橇。更科學一點,可以加上各種掘進工具,如鋼釺、電鑽、推土機、炸藥。以及築路機械,如混凝土攪拌機、柏油攪拌機、壓路機。
不過,以上說法,隻適用於無路的所在,開辟草萊的年代。此外,在我的家鄉廣東台山,還看到一個怪象:明明有現成的路,比如說,冬閑日子,稻田栽上綠油油的油菜,鄉下人趕集,卻不肯走田埂,偏要從油菜壟上踩過,為的是省下幾步。於是,一個田垌,不難看到好些被腳步切成斜角的速成道路。而且,一旦有人踏出蹂躪的第一腳,諸多雄赳赳的腳步隨之。所以,古來有“新會人的渡,台山人的路”一說,意謂,這兩個比鄰的縣份,前者的渡口多,後者的捷徑多,都為了眼前方便。
撇開開辟新路,以及雖有路還是要標新立異這兩類,所謂“路是人走出來的”,並不成立。路,基本上已經是現成的、固定的,我們這些以鞋子或者輪子走路的後人,並沒有如同先人一樣,披荊斬棘,為了路的開辟作出犧牲,哪怕微末的貢獻。
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漫步在金門公園內鋪滿木屑的小徑,倘佯於住宅區繁花簇擁的道路,我讚歎路的柔婉多情;馳驅在六線道的高速公路上,和城市樹立著眾多交通標誌的馬路,我神往於路的發達和嚴密。可是,有一次,我駕車上班去,一樣的路徑:從“日落大道”轉入“林肯路”,在“馬卡泥克”路轉左,進入“布殊”路。一樣的風景:街道,屋宇,落葉,車流,路過一個公園,葉色墨綠的橡樹和枝條虯結的花旗鬆。我忽然省起,我走路時,路也在“走”我。
不是嗎?人生可有兩種:開拓式和因循式。以路為喻,前者是開路,生命的境界,向“無路”之境進發,思想的探險,思維的搜奇,創造性的智慧之鎬,敲醒蒙昧的處女地。後者是走既有的路,為了在社會立足,為了糊口,多數人得進入大致固定的規範,遵循現成的格式和秩序,上班,下班,幹刻板的工作,見一樣的臉孔。輕車熟路,人被習慣帶著轉,成了裝配流水線上做著機械動作的機器人。老馬識途,僅是一方麵;“途”也塑造途中的老馬,從姿態到個性。不是完全沒有脫軌的時候,長的是假期,短的是醉酒。
除卻少數的天才,我們的模樣、姿態、思想、行為,乃是每天重複地走著的路所塑造的。路是壓模,我們的靈魂貼在路上,讓它製出一種成品,在美國,每個居民都有一個“社會安全號碼”,它可算是“產品的編號”。
且看路怎樣把人“走”出來吧?以工作論,一輩子從事一個行當的人,年月累積下來,便是這個人的神氣和脾性。服務業造就屈從和諂媚,對權貴當麵的奴性與背後的仇恨。公務員行業製造秩序和繁瑣的手續。體力勞動製造粗豪與頭腦簡單。體育行業製造靈敏與堅韌。政壇製造陰謀、強烈的征服欲與性欲。以婚姻論,幸福的配對製造寬容,溫柔,愛與理解;不幸的配對製造距離與怨毒。以家庭論,在健全的親情中長大的兒女,性格中庸,和人相處較少矛盾;反之,可能帶上心理缺陷,暴力傾向。
再放大一點說,生命的流年似水,流成的就是路;路從人的靈魂走過,把幼稚走成成熟,把青絲走成白發,把少女光潔的頸項走成雞皮,把少男臉上的青春痘走成老年的溝壑。把愚魯走成智慧,把粘滯走成灑脫,把藍圖走成現實,再把美夢走成諷刺,把自詡走成自嘲……當你在上司的淫威下噤若寒蟬,當你喜滋滋地把工資支票交給太太,換來一個滿意的笑容,你可曉得,路在你的心靈上,也許碾過幾道痕跡。所謂圓通,就是自身的人格和你的路這個“模子”,近於榫合。精神的處女地,路使它肮髒同時肥沃,使它複雜同時狡猾,使它有所收成也有所失去。
路製造人,在滿布著現成的大路小路高速路不歸路的人寰,路就是人生,就是曆史,就是性格與命運。你要脫出路的主宰,反過來,由你來走它嗎?可以的,從事創造吧,向科學的思想的禁地突進吧,脫掉成見的桎梏,作一個驚世駭俗的“另類”吧!你越是能夠發揮自由的意誌,越能把像蛇一般盤在心靈上的世俗之“路”脫下來,踏在腳下,興會淋漓地走上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