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對姥姥有了印象,是6歲時從天津被父親送回定縣母親的老家上幼兒園,在這之前,似乎還沒有看見過她老人家,不知為什麼,母親在很長一個時間裏,從沒有把她的父親和母親從小縣城接到大都市天津來。

正值大躍進期間,戀戀不舍地放棄了在鐵道邊上撿廢鐵以參與大煉鋼鐵的運動,在火車上咣當了幾個小時之後,又換乘了一輛人力三輪車,父親把我帶進了據說是定縣西關的一個小院落裏,於是,在一棵大棗樹下,我看見了姥姥、姥爺和小舅,而且和他們一同生活了近半年的時光。

姥爺一直對我有些冷淡,我對這個飯量極大、半禿頂的老頭也沒興趣;而小舅我很喜歡,他經常用一些小玩意兒跟我換錢花,而且每每讓我覺得占了便宜;當然最喜歡的是姥姥,因為她幾乎每天都給我講故事,講的是我父母從沒有給我講過的和小人書上從沒有畫過的一些故事。

按現在的觀念,我認為那些故事已經可以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了,比如《狼來了》,說的是不講誠信的孩子為了愚弄別人,沒事就喊狼來了,結果狼真的來了時,再沒人相信他的呼救,使他受到了惡報;比如《傻姑爺》係列,用嘲笑的口吻譏諷了沒有見識又自以為是的男人,還塑造了好吃懶做的人的形象;比如《外婆》係列,歌頌了善良的老年女人,含辛茹苦又無怨無悔地對待人生,把愛心灑給所有世人。

除了這類可以經久流傳的民間典故外,我記得比較清楚的故事還有兩個,一個是講定縣城裏一座高塔是楊家將之一楊六郎修建的,不知從何時,裏麵有了一條大蛇,據說是楊六郎的化身,每逢電閃雷鳴的時候,就會現身,懲處為奸作惡之人,救助窮苦百姓。很多人都曾看見這條蛇,長約3丈,金甲纏身,威風凜凜。有領導認為這是迷信,下令警察擊斃這條大蛇,結果是,沒有警察聽令,而領導卻突然中風,變成了傻子,整天說自己就是楊六郎。

另一個故事是講打仗,似乎應該是姥姥自己的經曆,她說機關槍就架在她家的屋頂上,打了整整兩天兩夜,死人堆滿了一院子,上百條野狗把屍體上的衣服撕開,圍著吃人的心肝和腸肚,可以看出,裏麵居然還有好幾個白白嫩嫩的女兵。活著的大兵一陣掃射,把野狗全給打死,可很快又從天上飛來成千上萬隻烏鴉,專門吃人的眼珠子,把一個大院子都染黑了,大兵還是開槍,打跑了烏鴉,誰想到,第二天滿院子都變成了蒼蠅和蛆的世界,還有一隊又一隊的螞蟻,用子彈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大兵隻好放火,把院子和屍體一塊燒成灰燼。

我聽得是驚心動魄,但始終沒搞清是誰和誰打仗。我問姥姥,是好人勝了還是壞人勝了?姥姥也不知道,她隻記得機關槍、炸彈、屍體、野狗、烏鴉、蛆蟲,她不明白戰爭怎麼還能分出好人和壞人,不過,對那些女兵她倒是很心疼,說一看就是還沒有生過孩子的女人,白來這世上走一遭了。

半年後,我離開了定縣,回到天津去上小學,四年級時,隨父母到了北京,每到放寒暑假時,我都想再到定縣去看望姥姥,可父母總是找一些理由拒絕。一直到“文革”第二年的時候,姥姥突然來到了北京,說是逃難來治病,媽媽連忙製止了她,她們密談了一夜之後,第二天媽媽把她送進了醫院,不到一個月,姥姥死於糖尿病並發症。在死前,我去探視,她告訴我,打仗的事是真的,是國民黨和日本人打,當時宣傳國民黨不抗戰,她怕說是她反革命,所以不講是好人壞人。

這時,媽媽才告訴我,姥姥是地主婆,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時代,有地主婆的母親或姥姥是要受牽連的。但從此,嫉惡如仇的我對地主婆再也生發不出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