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個都市的夜,一個殖民地的夜,一個五月的夜。
恬靜的微風,從海上吹來,踏過蕩蕩的水麵;在江邊的大廈上,飄拂著那些旗幟:那些三色旗,那些星條旗,那些太陽旗,還有那些大英帝國的旗幟。
這些風,這些淡淡的含著鹹性的風,也飄拂在那些酒醉的異國水手的大褲腳上,他們正從酒吧間、舞廳裏出來,在靜的柏油路上蹣跚著大步,徜徉歸去。
這些風,這些醉人的微風,也飄拂在一些為香脂塗滿了的頰上,那個獻媚的嬌臉,還鼓起那輕揚的、然而也倦了的舞裙。
這些風,靜靜的柔風,爬過了一些花園,飄拂著新綠的樹叢,飄拂著五月的花朵,又爬過了涼台,躥到一些淫猥的閨房裏。一些脂粉的香,香水的香,肉的香。好些科長,部長,委員,好些官們,好些銀行家,輪船公司的總辦,紗廠的、絲廠的、其他的一些廠主們,以及一些鴉片嗎啡的販賣者,所有白色的、黃色的資本家和買辦們,老板和公子們都在這裏袒露了他們的醜態,紅色的酒杯,持在善於運用算盤的手上。成天勞瘁於策劃剝削和壓迫的腦子,又充滿了色情,而倒在滑膩的胸脯上了。
這些風,也吹著碼頭上的苦力,那些在黃色的電燈下,掮著、推著糧食袋,煤炭車,在跳板上,在鵝石路上,從船上到堆棧,從堆棧到船上,一趟,兩趟,三十趟,四十趟,無休止地走著,手腳麻了,軟了,風吹著他們的破衫,吹著滴下的汗點,然而,他們不覺得。
這些風,也吹著從四麵八方,從湖北、安徽,從陝西、河南,從大水裏逃來的農民們,風打著他們饑餓的肚子,和嗚咽著妻兒們的啼聲。還有那些被炮火毀去家室的難民,那些因日本兵打來,在戰區裏失去了歸宿的一些貧民,也麇集在一處,在夜的涼風裏打抖,雖說這已經是倦人的五月的風。
這些風,輕輕地也吹散著幾十處、幾百處從煙筒裏噴出的滾滾的濃煙,這些汙損了皎皎的星空的濃煙。風帶著煤煙的氣味,也走到那些震耳的機器軋響的廠房裏,整千整萬的勞力在這裏消耗著,血和著汗,精神和著肉體,呻吟和著絕叫,憤怒和著忍耐,風和著臭氣,和著煤煙在這擠緊的人群中,便停住了。
在另外的一些地方,一些地下室裏,風走不到這裏來,彌漫著使人作嘔的油墨氣。藍布的工人衣,全染汙成黑色。在微弱的燈光底下,熟練的從許多地方,撿著那些鉛字,擠到一塊地方去。全世界的消息都在這裏跳躍著,這些五月裏的消息,這些驚人的消息呀!這裏用大號字排著的有:
東北義勇軍的發展:這些義勇軍都是真正從民眾裏麵,由工人們、農民們組織成的。他們為打倒帝國主義,為反對政府的不抵抗,為爭取民族的解放,和勞苦大眾的利益而組織在一塊,用革命戰爭回答著帝國主義的侵略。他們一天天的加多,四方崛起。不僅在東北,這些義勇軍,這些民眾的軍隊,在許多地方都出現了。而在好些地方,那些終年穿著破亂的軍服的兵士,不準打帝國主義,隻用來做軍閥混戰的炮灰的兵士,都從憤怒裏站起來,掉轉了槍口,打死了長官,成千的反叛了。
這裏也排著有殺人的消息:南京槍斃了二十五個,湖南抓去了一百多,殺了一些,丟在牢裏一些。河北有示威,抓去了一些人,殺了,丟在牢裏了。廣州有同樣的消息,湖北安徽也同樣,上海每天都戒嚴,馬路上布防著武裝的警察,外國巡捕,和便衣包探,四處街口都有搜查的,女人們走過,隻穿著夾袍的,也要被摸遍全身。然而傳單還是發出了,示威的事還是常常遇到,於是又抓人,殺了些,也丟在牢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