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侯攻陷王城,一夜之間政局陡變。
國師鳳岐善觀星象,貪狼於北方夜空耀眼異常,弓矢黯淡欲墜,已是天下兵戎將起的征象。
這一次鳳岐睜開眼,並沒有睡在自己熟悉的華麗閣床上。
他眼前一片漆黑,眨了眨眼,竟仍看不見一絲光亮。難不成瞎了?他心裏暗想,卻並不怎麼吃驚。他心裏知道陸長卿恨他入骨,即使挖掉他的雙眼也並不出乎意料。他試圖抬手揉眼,卻感到腕部沉重,鐵鏈的聲音粗重地響起。
斷骨之處在鐐銬的重壓下發出骨頭的摩擦聲,鳳岐登時冷汗滿頭。他本已無力,如今鐐銬加身,更是幾乎抬不起雙手。
這時候頭頂忽然射下一束光,鳳岐雙目被刺痛,不禁眯起眼睛。
上麵有人扔下來幾個硬邦邦的東西,隨即響起鐵柵的刺耳金屬碰撞聲,光線就消失了。鳳岐這才知道,自己並非失明,而是被關在了暗無天日的地牢。
苦肉計得逞了麼,陸長卿竟沒有殺他,鳳岐心底有一絲僥幸,伸手去摸,碰到了方才從上頭丟下來的東西。
是幾個幹硬的饅頭。
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此刻腹中□□,試著抓了那饅頭幾次,竟都半途掉落。他一時愣住了,怔怔看著自己的雙手半晌。良久,苦笑著搖搖頭。
他竟然連一個饅頭都拿不動了。
默坐了一會兒,他便釋然一笑,慢慢伏下身,用嘴叼住饅頭,咬下一口。
那幹硬的東西發出一股黴味兒,鳳岐心想,落得這步田地,吃了上頓不知有沒有下頓,保存體力才是當務之急,他嚼也不嚼勉力咽下肚去。吃了半個幹饅頭,他喉嚨又幹又痛,實在再吃不下一口了。伏在地上四下摸索,也沒摸到一碗水。
鳳岐安靜地跪坐,起初覺得耳邊太靜,漸漸卻感到持續的耳鳴,越來越尖銳。他知道這是因為周圍太靜的關係,於是他用手指輕輕叩擊地麵,發出有節奏的細微聲響,叩了一會兒,耳鳴便被驅散了。
獨自在黑暗中,他不禁想起許多往事,想了幾件,他便開始努力回憶以前吃過的山珍海味。一盤盤珍饈在他腦海中一一呈過,他忍不住感慨了一聲。
想過了佳肴,他又開始回憶穿過的華服。吃穿上他從來不虧待自己,能享受時便好好享受,而需要斷手斷腳時也好不吝惜。
鳳岐回想了好幾番,頭暈腦脹,竟有些坐不住了。他緩緩傾倒,忽然覺得喘息有些費力。被鐐銬拴著的手腳腕愈發灼燙難忍,他思緒飄忽起來。
玉盤珍饈也好,華服寶冠也好,他都已無法去想,根植於腦海中的,唯有十年前那位淩風獨立的故人。
——鳳岐,你我有約,此去經年,莫失莫忘。
鳳岐一下子驚醒,頭頂又傳來鐵柵開合的聲音。這一次光線亮了許久,鳳岐的眼睛漸漸適應了,看到一個獄卒順著繩子下來。
鳳岐見此地牢酷似一口深井,唯有上麵放繩下來才能進入,繩子一收回,牢底的人便無路可上。這牢名為“井牢”,文王時候的謀逆大臣被關押在此,一生未得出去,終老死成一具枯骨。
下來的獄卒用鑰匙打開鳳岐手腳的鎖,將他綁在繩子上,被上麵的人拉了上去。
鳳岐腳一沾地,站立不住,頭也愈發昏沉。他被兩人架著,送進了一處宮殿。進了那宮中,鳳岐抬頭掃了一眼,庭院裏積雪未化。他記得攻城那日下了小雪,飄飄揚揚的很是漂亮。或是後來下大了吧,亦或是這幾日又下了新雪,所以才能積得這麼厚。他心中淡淡地想,望著雪景格外平靜。
殿內,陸長卿烏黑的長發未束,肩上披著青色長氅,坐在桌前默默喝酒。一張冰山玉麵,映著白雪愈發皎然冷淡。
兒時這孩子給人印象十分普通,卻不料長大了變成個冰美人,骨子裏都透著蕭疏意味。
鳳岐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被宮人按在他腳邊的地上。
陸長卿揮退宮人,卻依舊呷酒不語。鳳岐覺得他或許是在欣賞自己狼狽的姿態吧。讓他好好欣賞也好,自己也不會因此而虧了什麼。鳳岐勾起嘴角灑脫地想。
陸長卿這時放下酒杯,將麵前一大疊奏章丟到鳳岐麵前,“你可知道這些奏章上寫的是什麼?”
“全部都是要求將你處以極刑上書。”
陸長卿冷冷諷刺道:“國師,你當初行盡奸佞之事,不知給自己留條後路。如今共王一死,你沒了靠山,便是周朝的舊臣也都恨不得將你殺之後快。”
鳳岐聽了也不以為意,微微一笑,“慶侯答應過,隻要我舔淨你的靴子,你便饒我性命。你若忘了,我還可以再舔一次。”
陸長卿一下子停止了喝酒,望著這個男人。明明嘴裏說著這樣無恥難堪的話,語氣卻偏偏柔和自然。這樣的男人,既讓人覺得下賤至極,卻又莫名給人一種藐視世俗的孤高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