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1 / 2)

隨著冬至的迫近,夜愈發漫長。鳳岐那一夜酒醉失態,在陸長卿身旁睡了一宿,醒來時渾身冷汗涔涔。

“卻也隻有你在乎,我活著才有意思。”這樣放肆的話,竟當真出自己口。

如此恬不知恥,陸長卿聽了心裏恐怕不知怎麼輕蔑。

鳳岐恍惚坐在探驪宮的殿中,對著冬至清晨蒼白的日光,按住了雙眼。謝戟在背後替他整理禮服,抬眼望見他佝著背,垂首不語的樣子,不由問道:“師父,你可是身體不適?”

“若是不舒服,今日……就不要去了。”

“我沒事,冬祭大典的祭天舞,不可推辭。”

鳳岐說完,站起了身,他垂下畫著金妝的眼瞼,將綴滿鮮花的麵具戴在了臉上。

冬至大典,諸侯齊聚鎬京。獻牛羊,祝禱奏樂。

高台之北依次置獸麵紋大鐃,通高三尺,銑距一尺,正麵飾獸麵紋,兩側飾雲雷紋,華麗異常。其兩旁分別擺列雙鳥鈕鎛,虎戟編鍾,樂師奏起,莊嚴恢弘,聲入青霄。

樂聲已起,兩列童子魚貫而至高台前,其後步輦之上,國師身著繁複華麗的玄紫色三重衣,麵容被白陶麵具遮住,隻能看到麵具下一截白皙瘦削的下巴。麵具上點綴花冠,豔麗的牡丹插滿花冠,芬芳四溢。

鳳岐幼時家貧,賣與商賈,自幼習得各種舞步。後從師於瘋道人連子心,連子心教授他祝禱之舞,嫌他改不過之前學的那些世俗之舞的媚氣,對他發過不少牢騷。但是幼時學到的東西記憶總是更加深刻,直到今日,鳳岐雲門之舞的步法手勢雖都分毫不差,莊重肅穆的氣氛中仍是帶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媚意。

遠古時候的雲門之舞,是巫師戴著麵具請神上身的一種儀式,所以麵具作為最重要的道具,製作極盡華麗,並勾畫出人們臆想中神明的麵孔。因為那時是母係社會,對神明的性別十分模糊,所以服飾衣著都雌雄莫辯,甚至偏向於女性。流傳至今,雲門舞演變為對神明的獻禮,而它最具象征性的華麗麵具,被保留了下來。

紀侯蕭懷瑾坐在王右手邊的席位,目不轉睛地端詳著高台上飛旋起舞的鳳岐。曳長裾飛廣袖轉香扇,花冠上的牡丹花瓣在他身體的旋轉舞動中紛紛旋落,衣帶紛飛,花影繚亂。

這是極美的舞蹈,即便祭天大典時也不是每次都會跳,所以有時候一個人一輩子也隻能得見這一次。第一次看到這舞蹈的人,都凝神追尋著高台上的翩然翻飛的身影,不願因思考旁事而錯過任何一個舞步。蕭懷瑾望著鳳岐,卻不由得回憶起往事。

許多年前,鳳岐剛封國師之時,曾在一次祭天大典上跳過此舞。當時他還未及冠,站在這祭天台上如豔陽下怒放的出水芙蓉。年輕的身體比現在柔韌的多,也還沒有帶這麼多傷,舞步輕盈,身姿曼妙,一曲雲門舞,讓許多人二十多年都對這年輕的國師念念不忘。

現在鳳岐再跳此舞,有些對柔韌度要求太高的姿勢他便略去了。雖然容貌沒有太大的變化,但老了畢竟還是老了。也隻有在這種時候,蕭懷瑾才能感到即使鳳岐這樣的人,也逃不過時間的消磨。不過雖然不如當年的舞華美多姿,蕭懷瑾卻覺得現在的舞比那時更有韻味,如今的國師站在這裏,洗去了當年的輕浮之處,整個人都散發出沉靜之態。如果說這個世上有神明,這個男人應當是最接近神明的人。

鳳岐舞完,行禮,便沿著回廊走向後麵的殿落。

他年紀已不清,手腳又有舊傷,這樣的舞對他是很大的負擔。跳到一半時他已覺額頭滿是冷汗,在麵具下不斷往頸窩裏流。

祭禮完畢後便是宴請諸侯,大宴要一直持續到第二日早晨。鳳岐沒力氣再去應酬,獨自坐在偏殿,頭後仰在椅背上,一頭雪發隨意垂落。

冬至,他令人做了厚實的新衣給阿蠻。把宴會推掉,晚上時可以親自給他送去。

鳳岐想到這裏,肢體雖疲倦地抬不起,心裏卻有一絲安慰。

他回憶起當年跳雲門舞那次,禮畢後他匆匆摘下麵具花冠,沿著曲折的朱橋往後麵休憩的殿落走,初逢陸長卿時的情景。

那孩子眉眼清明,略帶困惑地望著自己,安靜得像株植物。

他起了憐意,卻也是漫不經心,笑問他是哪家的孩子,是不是迷路了,一手拎著花冠,一手摟著那瘦小的肩膀,帶他到休息的後殿去。之後陸疏桐來尋他弟弟,他們第一次搭上話,倒是因為陸長卿的緣故。

當時怎麼想得到今日呢,怎麼想得到“戰神”棲桐君會死,怎麼想得到陸長卿會謀反,被自己親手關在驪山之下。回憶起來這二十多年竟發生了這麼多事,世事果然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