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陸長卿便隨荒原客去了歧關,一路有荒原客的江湖老友庇護,全然無阻。陸長卿知道謝硯在自己這裏,荒原客不敢輕易對他不利。
山風蕭瑟,塵土飛揚。歧關如舊,然而政局卻已迥異。黃河東去不複返,這個在黃土之上建立的王朝,千百年來誕生了多少英雄梟雄,又有多少人的名字淹沒在黃河渾濁的滔水中。前半生,陸長卿的信念是一個人,而後半生,他卻不想再為這個人而活。挫折如果沒有摧毀一個人,就會讓他變得成熟而堅強。他從酆獄九死一生逃出來,重新見到這明媚陽光下的江山之時,他忽然被這過去每每忽視掉的壯麗河山深深震撼,他的胸口仿佛被打開,吐氣變得綿長而均勻。陸長卿如醍醐灌頂,一瞬間醒悟了自己為何會失敗——他打得是江山,心中裝得卻不是江山,而是一個男人。
岐關山穀的斷崖邊,枯樹下仍生長著那株紫菀,弱小而柔嫩。初戀的女子會將它摘下,滿懷悸動地送給心愛的戀人。而戀人會將它夾在書頁中,等待多年後翻出,看著它泛黃的花瓣,回憶年輕時的愛情。
陸長卿忽然想起了鳳岐的樣子,淚竟毫無預兆地一瞬間全湧上眼眶。他以為傷口已經結疤,卻沒料到輕輕一碰還是這麼痛。
陸長卿看著荒原客施展輕功,飛下了懸崖。他望著幽深不見底的懸崖,也隨之輕功飛下。如今他的武功已不在蓋世高手荒原客之下,若是現在隨鳳岐跳崖也絕不會像那時那般摔成重傷,但是現在的他,卻也不會再隨著那個人一起跳崖了。
他重新站在當初墜崖的地方。他後來完全蘇醒時就已經在鎬京的地牢裏,永遠也不會知道那一晚鳳岐是怎樣趴在他身上歇斯底裏地哭喊,怎樣吻遍他的全身的。
荒原客帶著他繞來繞去,走過極其隱秘的小路,才進了一個山洞。
“我兄長……在這種地方?”陸長卿此時也絲毫不信,隻當荒原客別有用心。荒原客卻點了根火把遞給他,道:“你自己看看石壁,我先出去了。”
陸長卿在山洞裏獨自待了許久,天色都已漸漸昏暗。他走出來時,麵無表情,如同死人一般。
荒原客遞給他一封泛黃的信箋,“這是棲桐君過去寫給我的書信。你要核對一下山洞裏的字跡麼。”
“不必了。”陸長卿默默搖頭,“那些字是劍刻上的,哥哥的劍法我清楚。”
“鳳岐從崖底上來後,我覺得他整個人不對勁兒。後來我便到這崖底搜查,找到了這個山洞。他當時必定看到了石壁上的字,但是,他什麼都沒對我們說。”
“鳳岐這個人,越是不說,心裏埋得越深。我想他絕不會放過豐韞,他報複人的手段,一向格外刻毒,絕不會僅僅殺了豐韞那麼簡單。他之所以連你都瞞了,我猜想,是怕你按捺不住,引起天下大亂吧。而瞞著天子,必定是怕對豐韞打草驚蛇。他就像狼一樣,可以在雪地裏埋伏很久,再一舉殺死獵物。”
“然而我卻將這事告訴了你。一來,這件事你是最該知道真相的人,即便鳳岐也沒權力瞞你。二來,我不願看你再誤會他。”荒原客歎道。
“棲桐君的死,幾乎將他逼到絕境。他和你同樣的痛苦……我隻想你知道這件事的真相,能減少一些對他的怨恨。當初你在庭上被杖刑,鳳岐在前一晚你昏迷時,已將金丹喂給了你。他絕非想要傷你……你在酆獄時,他也做了不少打點,乃至於你逃出之後,他成了眾矢之的,削去國師稱號……”荒原客看著陸長卿,忍不住道,“慶侯,你若是心裏有他,不必再因為愧對你兄長有所顧忌;你心裏若是已經沒他了,那也……別再恨他了……他如今……如今瘋瘋癲癲的,簡直不成人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