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自古被稱為東都,蓋因前朝便曾定都於此。如今大周遷都,百廢待興。紀侯既薨,其幼子繼位。公子留深在靖國絳都設郡,派親信為長官郡守,由是靖地均歸於王都。
這個夏天雨水充沛,不過巳時,天色昏暗,烏雲積聚。淅淅瀝瀝的雨水衝刷著青瓦,在屋簷彙成綿綿不斷的珠幕。
公子留深佇立在屋門前許久,身後一個侍女替他打傘,一個侍女端著一個紅布蓋起的托盤。
為什麼不進去呢,公子留深想,他的手勾住了門環。
我到底在怕什麼?怕一個連床榻都下不了的病人?他的手微微顫抖,帶起的門環輕輕叩擊著木門的聲音,淹沒在了雨聲中。
這個男人給了他王位,他回報給他無上的榮耀和地位。這個男人替他解圍,卻也奪走了他青梅竹馬的真心。
既讓人仰慕,又讓人嫉恨……
公子留深自己拿過侍女的托盤,一把揮開傘,終於打開了那扇門。
屋裏沒有點燈,合上門後,光線十分黯淡。
雖是病人住的地方,很少開窗,屋裏卻沒有病榻的腐爛味道,反倒是一股淡淡的檀香彌漫室間。
榻上被子隆起一塊,臥著個人。他的頭垂在床沿,一頭白發散在枕邊。公子留深走近了,他便動了動,又垂著頭咳出一口鮮血。床邊的地麵上有些血漬已經幹涸,有些還是鮮紅的。不知他這樣咳了多久。
“國師,怎麼不叫人進來打掃?”公子留深問。
“還會再弄髒,又何必……”那聲音微弱至極,末了又被斷斷續續的咳嗽打斷。
公子留深把托盤放在一邊,扶他靠坐在床頭。
看到他的樣子公子留深有些驚愕,過去總聽說臉色白得像紙這樣的形容,如今第一次親眼看見,著實太貼切。隻不過幾日不見,他就已經憔悴成這樣,看來禦醫說得不錯,應當替他準備後事了。
鳳岐渾身都被冷汗浸濕,雪發胡亂遮著臉。到了這地步,也說不出是哪裏疼,隻覺時時刻刻都是煎熬。
“……我死以後,望陛下廣開言路,遠小人,近賢臣……陛下有勇有謀,宅心仁厚,隻是年紀尚輕,治國的經驗尚且不足……老臣裏百裏孫周正沉穩,可以輔國。秋官長孫止長於財政,如今國庫虧空,正可一用……咳……”鳳岐又咳起來,唇邊再次被鮮血染紅,“還要提防陸長卿……他……不會等到我們站穩腳跟……他若來……陛下莫要用方介領兵……他雖是陛下提拔上來……忠心耿耿……但……行事魯莽……”方介是公子留深提拔上來的新將,困在梁城時一直守衛公子留深。
鳳岐咳得說不下去,身子慢慢向一側傾倒。公子留深忙托住他,扶他重新坐好。
“國師的這些囑托,留深都記住了。”公子留深來時還有些疑惑,此刻見了麵,便知他再難痊愈。
他取過托盤,揭下紅布。
一杯猩紅色的液體送到了鳳岐麵前。
公子留深歎道:“國師,這是赤霄花汁。容我說一句得罪的話,已經到了這份兒上,再多的毒也不怕了,你又何必再為難自己。就算是飲鴆止渴,也能讓你的痛苦減輕一些吧。”
鳳岐眼中古井無波,這一杯毒酒似乎已在意料之中。他本想清醒著死去,看來注定不能如意了。
幸好,幸好,若是換做阿蠻變成我現在這般模樣,我一定承受不起。鳳岐拿起酒杯,不知為何心底飄過這樣的念頭。
“陛下,這或許就是微臣最後一次和陛下清醒地說話了。”鳳岐眼眸的黑色幾乎如發色一般褪去,目中湛藍如水。
“微臣有個遺願。”
“國師請說,無論什麼我都答應你。”公子留深心中雖有怨,但想起當年此人容光奪目,風姿攝人的情景,心底到底一片酸澀。
“我死後,求陛下把我的屍體交給陸長卿。”他垂下眼,睫毛細顫不止。
“為何?”公子留深知道鳳岐對陸長卿的感情,倒不覺憤怒,隻是沒想出他這麼做的原因。陸長卿看到了他的屍體,必定悲痛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