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我又回到了伊拉克。
老朋友阿布邀請我再去他家裏坐一坐。於是,我帶著整個報道組去了那個位於巴格達郊區、名叫“吉布迪”的村子。15年前,我第一次來伊拉克時,這個底格裏斯河旁的農家小院擁抱了我;2013年,故地重遊,阿布的房子已經重新裝修,但第一眼,就是第一眼,熟悉的老物件就映入眼簾,讓我內心陡生波瀾。
最顯眼的是院子裏的汽油發電機。2003年3月,我們“被撤出”伊拉克時,把它們留給了阿布,一共3台,東芝的大功率汽油發電機。戰爭爆發之際,伊拉克經常停電,但汽油管夠,又便宜,我就讓阿布從黑市上以每台500到1000美元的價格買來這種發電機。當時的想法是,無論條件如何惡劣艱苦,隻要能發電帶動海事衛星和現場直播設備,我們就能做電視報道,堅守戰區。
阿布驕傲地說:“這3台發電機我全都留著呢,這是你們中央電視台的財產……你等等,我還有一樣東西。”說著,他又衝進屋子裏搬出一個鋁合金折疊小梯子。同行的冀惠彥(當年我的搭檔,著名攝像記者,現任中央電視台新聞中心軍事部副主任)一看就樂了:“這是我當年帶來的!”
冀惠彥是個很細心的時政記者,常年做攝像。1998年美國對伊拉克發起“沙漠之狐”行動期間,我們倆是采訪搭檔。當時有很多重大采訪和新聞發布會,都是全世界上百記者你爭我搶的“新聞大戰”。有一次在機場拍攝來伊拉克訪問的聯合國秘書長安南時,冀惠彥扛著攝像機沒找到製高點,被擠到了眾多的攝影攝像記者身後,很是吃虧。對此,他懊悔不已,好幾天一直在念叨,說“早知道應該帶一個攝影梯就對了”。2003年我們再來伊拉克時,他執意要千裏迢迢從北京帶來這個梯子。在阿布家裏,他輕拍著這落滿塵土已經很破舊的梯子,如同拍打老朋友的肩膀,欣喜而懷念。梯子上還能看見藍色彩筆寫著的“CCTV”。
這些熟悉的舊物件,講述著十年的往事和遺憾,它們被時間磨蝕,反而刻骨銘心。10年重返伊拉克,是重返那段熱血沸騰做新聞的日子,也是重新麵對當年的無奈、尷尬、痛苦和憤懣。多年來,往事已經凝成心結,打不開,不能碰,耿耿於懷。這次重返,給了我一個釋懷的機會。
伊拉克戰爭報道無疑是我事業的一次高峰,我和同事們在巴格達堅守了兩個多月,大量鮮活的素材和珍貴的鏡頭,為我們帶來了鮮花和掌聲,甚至為我贏得了“全國十大傑出青年”這個40年生命曆程中的最高榮譽。然而,被成功與輝煌簇擁的我並不快樂。
這次報道如同硬幣兩麵,一麵是風險,一麵是殘酷。2003年3月18日,我們的報道組按照上級領導的要求,遺憾撤離巴格達。雖然堅守到戰爭打響之前的最後一天,雖然我還在一步三回頭地不斷努力,但真正開戰時,我的確已不在烽火前線。作為一個“戰地記者”,我被人拿來與舉國關注的鳳凰衛視同行相比較——還來不及吞下撤退的遺憾,各種責難又唾麵而來。
那時候,隻要打開電腦,我就會忍不住去搜自己的名字。搜索結果難以直視。
“當閭丘露薇和她的同行們繼續在經曆戰火、處處廢墟的巴格達向觀眾們發回報道的時候,我們的著名戰地大記者水均益先生卻已經回到北京,輾轉各個電視訪談節目,大談他的‘戰地經曆’,還擠出幾滴眼淚來做無辜狀,說什麼‘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