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1 / 3)

馮慕良這之前雖對戲迷協會主席這種頗具兒戲色彩的頭銜連想都沒想過,可經方敬亭這麼一說,竟也有些動心。他這人,自幼長在梨園世家,也曾受過正規基本功訓練,無奈天分不足,樣樣拿不起來,捧也捧不上去。所以,被認為祖師爺不賞飯,生、旦、淨、末、醜哪行也沒造詣,一輩子光做了梨園界的幕後角色。解放前是管雜事兒的大師哥,解放後是管雜務的院領導。就這樣,在外行人麵前是內行,在內行人麵前又是外行。說懂梨園、懂文化,他一輩子也沒弄明白舊戲班子和新劇院實質上究竟有什麼不同?舊藝人和人民藝術家實質上又有什麼區別?封建王公、官僚、軍閥、黑社會與黨領導的人民政府各級組織對梨園事業的發展分別起到什麼作用?……說不懂梨園、不懂文化,他又在梨園與文化界摸、爬、滾、打幹了一輩子,從呱呱墜地,穿活襠褲,做小底包、大師哥,到當院長、書記、戲校校長、文化館長,執行過的舊戲班規矩和新劇院的方針、政策起碼也裝得滿劇院裏的一隻道具箱!其中僅自己在各種場合的發言稿和講話稿,堆起來起碼有自己個頭兒一般高,能說不懂嗎?所以,要是借用方敬亭好漢、賴漢那句話說,他是幹了一輩子好漢不願幹,賴漢又幹不了的事!他就是這麼一塊做裏做麵都行的萬金油材料,那麼,幹那些好漢不願幹,賴漢又幹不了的事就該說是他的強項。所以,他也就應該專揀這好漢不願幹,賴漢又幹不了的事情來做,這也正是他對戲迷協會這一頭銜動了心的原因。當然,不言而喻的另一個原因是,退休後,坐在家裏光聽朱效花的嘮叨他肯定受不了,那他會憋死!他必須在外邊再找點什麼事兒來幹。

所以,昨晚他答應了方敬亭的要求,今早先到王府公園來看看,感覺感覺戲迷協會這個組織有沒有意思,至於當不當主席再說。反正他還有些日子才到正式退休年齡。

沒想到,又接到耿若漁那個意想不到的電話,他要同他談海外妹妹回來省親的事,他當然不能不去。這樣,今天在王府公園就不可能逗留太久,以免讓耿若漁等他。

這樣想著,他腳下不禁加快了頻率。

耿若漁穿著一件咖啡色的睡衣,一麵吃早點,一麵瀏覽報紙。通常,他吃一頓早點,大約需要半個多小時。在這段時間裏,他邊慢慢喝著牛奶,邊漫不經心地翻閱著幾份報紙。偶爾,也在這個時間裏過問一下家庭成員們的情況。比如女兒耿小卉在市戲校學習的表現,妻子馮笑梅在藝術研究所的工作情況等。在一般情況下,馮笑梅是不和他共進早餐的。她隻有在女兒小卉起床後,嚷著要吃飯的時候,才與女兒分坐在餐桌兩邊,喝一杯白開水,吃一個蘋果。她是個很會保養自己的女人,已經五十出頭了,身上還沒有一點贅肉,臉上卻溢著光澤,嬌好的麵容上沒有留下明顯的歲月痕跡。一笑一顰之中,依舊是千姿百韻,處處流露著中年女性的成熟之美。

今天,馮笑梅不知怎麼在床上躺不住,便早起了一會兒,也才得以與耿若漁同時進餐。耿若漁邊瀏覽報紙,邊問馮笑梅:“小卉她們戲校,最近是不是要排什麼戲?”

“沒聽說。”馮笑梅呷了一口白開水,平淡地說。

耿若漁放下報紙,思忖了一會兒,說:“笑梅,我想和你談一下。”

“現在?”

“現在。”

“……好吧。”

“小卉醒了嗎?”

“還沒有。”

“剛才,我給哥打了個電話。”

“哥?”馮笑梅疑惑著,“哪個哥?”

耿若漁略為不滿:“你還有幾個哥,不就一個馮慕良嗎?”

馮笑梅大為意外。在她的印象裏,耿若漁一向不肯承認與馮慕良的幹親關係,甚至,他對這種所謂的幹兄幹妹關係多次予以嘲笑。他認為這很無聊!和異姓結拜差不多,是小市民式的荒唐!所以,他心裏不予承認。除了年節讓孩子們走走形式之外,平日間與馮慕良素無來往。可現在,耿若漁居然在家裏稱呼馮慕良為哥,這不能不讓馮笑梅驚異萬分。

她盯著他,等待他說下去。

耿若漁也看著她,說:“我和他約好今天上午見麵,商量如何接待你大姐。”

“我大姐?!”

“對,馮雪梅。”

馮笑梅呻吟了一聲。

耿若漁站起來,一邊脫掉睡衣,換上西服,一邊說:“你是不是也考慮一下,如何接待她們一家——哦,這次同來的還有她丈夫和女兒。”

馮笑梅知道耿若漁說的“考慮一下”是什麼意思。

她說:“你為什麼才告訴我?”

然而,耿若漁認為這場夫妻間的正式談話可以結束了,於是,他不再回答妻子的問題。正巧,樓下響起汽車喇叭聲,耿若漁拿起他的黑色公文包,下樓了。馮笑梅默默注視著耿若漁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收攏視線時,發現耿小卉出現在臥室門口,正衝她笑。耿小卉見馮笑梅看她,便信口問:“哎,我大姨要回來?”

耿小卉同馮笑梅說話,從來沒有稱謂,隻是哎一聲,就全包括了。

馮笑梅習慣了耿小卉的“哎”,她不計較。在耿小卉麵前,馮笑梅眼睛裏流露出的隻有母性的、慈愛的光芒。

“你聽見我和你爸爸的談話了?”

“是的,我聽見了。”

“你認為你大姨回來這件事,對咱們全家很重要嗎?”

“是的。”耿小卉離開臥室的門框,走到客廳裏來,慵倦地歪在沙發上,眼看著天花板說:“在這個家裏,除了我以外,每個人都有大事臨頭了。”這樣說著,她把目光轉向馮笑梅,接著說:“對於你來說,無法再繼續避免同我的媽媽馮夢梅、也是你的姐姐和情敵見麵。那麼,你們的見麵會是個什麼場麵?我估計,爸爸在設想那個場麵的時候,心理一定非常虛弱。而且,爸爸如何麵對他的前任妻子,也必定是個挺好看的場麵。當然,最有意思的應該是我大姨。因為無論爸爸是哪一位妻子的丈夫,都是她馮雪梅的妹夫,這將使她目瞪口呆——哎,你不覺得這挺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