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學的最後幾年,我寄宿在城裏一幢小小的市民住宅裏。房主一家的父母和眾多兄弟姐妹全都不在了,隻剩下一個上了年紀卻尚未出嫁的女兒。父母和兩個哥哥已經去世,姐妹中除去最小的一個嫁的是本地的一名醫生,其餘全跟著自己的丈夫去了外地。這樣,父母留下的宅子裏就隻剩下瑪爾特孤零零的一個人,靠著出租家裏過去的住房,還有就是一點兒微薄的養老金艱難度日。隻是在禮拜天,她才能吃上一頓像樣的午餐。然而對此老處女並不在乎,她在物質生活方麵的要求幾乎為零。既出自信念,也考慮到小市民家庭境況的拮據,她父親讓所有子女都受到嚴格的節儉教育,結果就是瑪爾特對眼下的窘境安之若素。
在青年時代,瑪爾特隻上過一般的學校,可她憑著頭腦敏捷,性格沉穩,再加上寂寞的晚年勤於思索,等到我認識她的時候,她的文化修養已提高到一個對於女性,具體講對於市民階層的婦女來說很不一般的水平。誠然,她說起話來並非總是合乎語法,盡管她經常而且專心地閱讀,特別愛讀曆史著作或者詩歌。不過對於讀過的東西,她卻多半能作出自己的正確判斷,獨立地分辨出哪是好哪是壞,這可就很少有人能辦到啦。那時莫裏克的《畫家諾爾頓》①剛剛出版,一讀便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因此反反複複地閱讀;開始是從頭讀到尾,後來就喜歡哪部分讀哪部分。書中塑造的人物於她已成為獨立自主的生命,他們的行為不再受到作品結構的約束。她常常一思考便好幾個小時,希望想明白,到底怎樣才能免除那許多如此可愛的人即將遭遇的厄運。
孤身獨處的瑪爾特內心並不覺得寂寞無聊,隻不過時不時地也可能產生一點兒生命虛度之感。她需要一個人,一個她能為他工作,一個她能給予關愛的人。她沒有任何親朋好友,於是便把這可嘉的激情傾注到自己的一批批房客身上。而我,就在她那裏感受到了不少的關懷和慈愛。——她酷愛鮮花,尤其是素白的花,白花中又以那普通常見的為最愛,而後麵這點,在我看來乃是她知足、認命的典型表現。每當侄兒侄女們給她送來采自自家花園的頭一捧雪鍾花和雪片蓮,她一年中的第一個喜慶日子就到啦。隨即從櫥櫃裏取出一隻瓷製的小提籃,插在裏邊的鮮花在瑪爾特精心照料下,將一連幾個禮拜裝點著那她小小的屋子。
自打父母去世,在瑪爾特身邊就很少見到人,特別是漫長的冬季的夜晚,她幾乎總是獨自一人度過。這樣,那活躍而富有創造性的想象力,對她來說極具個人特征的想象力,似乎便賦予了周圍的家具什物以生命和意識。好像是她把自己靈魂的一些個碎片借給了屋裏的那些老家具,使它們獲得了與她交談的能力。這樣的交談,自然多半都是無聲的,可也正因此反倒更加親切誠摯,不會發生什麼誤解。她的紡車,她的褐色雕花靠背椅,都是些古怪稀罕的玩意兒,常常會生出些特異透頂的念頭,而有一台老式座鍾尤其如此。這鍾還是五十多年前她父親生前在阿姆斯特丹②的舊貨市場上淘來的,買的時候就已經成了老古董。這家夥模樣自然很是稀罕:在已經發黃的刻度盤的兩側,各緊靠著一張長發垂掛的海妖麵孔,這麵孔是用白鐵皮剪成後再上色做的;刻度盤的下麵部分被帶鱗片的魚身圍著,魚身上還殘留著鍍金的痕跡。指針似乎做成了蠍子尾巴的樣子。年深日久,估計齒輪機械已經磨損,所以鍾擺發出的響聲既沉濁又不均勻,而且擺錘時不時地還會突然掉下來幾英寸。
這隻鍾是它女主人最健談的夥伴,而且不隻談,還參與她所有的思考。每當瑪爾特感到孤獨,孤獨得即將墮入沉思的時候,它的鍾擺便滴答滴答地響起來,越響越帶勁兒,越響越厲害。這響聲不讓她有片刻的安寧,一聲一聲地直接穿透進她的思想裏去,直到她終於不得不站起來。這時候,陽光正溫暖地照進她的玻璃窗,窗台上的丁香花正吐放著甜美的芳香,窗外的天空正掠過一群呢喃歌唱的燕兒。周圍的世界待她多麼親切啊,她不能不又變得心情愉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