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不記得是怎麼搞的,可是剛一爬到外邊,我就感覺腳下的屋瓦在往下掉,我的身體也滑動起來,樹枝擊打著我的臉,四周響起一片劈啪劈啪的聲音,幸好我在越來越快地往下掉的當口,抓住了一根樹枝,我就掛在這根樹枝上急速下沉。與此同時,便有不少屋瓦打我身邊飛過,摔碎在花園中的地上。終於,我也重重地一下子著了地,隨後就幾乎是人事不省地躺著不動了。當我抬起眼時,看見在我頭頂上的花枝間有一對因為驚恐而張得大大的眼睛,還有那美麗的小姑娘的黑色發卷。她把半個身子都探到了破爛的屋頂外,從上麵俯瞰著我。為了向她表示我還活著,或者說更主要的是為了表示我的勇敢,我拚足勁兒衝她大笑了兩聲。可當我隨後一轉頭,便瞅見了我父親嚴厲的麵孔。他兩眼緊盯著我,看樣子更多的是氣惱,而不是擔心。約瑟芬姑媽也遠遠地出現了,在她那嚇得僵住了的手裏,拿著永遠都少不了的編織活計。我直到今天還不明白,燕妮怎麼會那麼快就從樓上來到了我們身邊。她一下子撲到我身上,開始把我耷拉在臉上和太陽穴上的頭發抹開,可這時父親卻猛地伸過手來,像是要將我從地上拽起的樣子,沒想到燕妮竟騰地一下跳了上去。
“你,”她吼叫著,小身軀整個都挺直了,“不許碰他!”她把捏得緊緊的小拳頭伸到父親的麵孔前,眼睛裏邊像要噴出火來似的。
父親往後倒退一步,習慣地閉緊了嘴唇,把雙手背在背後,一轉身徑自回書房去了,一邊走一邊在嘴裏嘰咕些什麼。我恍惚聽見,他好像說了句:“絕不能這樣下去了。”
這當口母親也來到花園裏,燕妮飛快向她奔去。我看見慈祥的婦人如何把她激動得不住哆嗦的小身軀緊緊摟在胸前,輕聲安慰著她,說了些什麼我卻沒有聽見。
打這天起——我如此認為——在我倆心中不自覺地產生了一種難舍難分、相依為命的感情。這就播下了一粒種子,這粒種子雖然沉睡了許多年,但後來在月光下卻開出童話般的藍色花朵,這花朵的芳馨眼下還令我心醉神迷。
叫我怎樣給你描述那些個瑣碎而難以捉摸的小事呢!在接下來的一些天,每當要吃午飯時,父親命令我去拉鈴叫女仆的時候,他的話還沒來得及完全說出口,燕妮肯定就已經抓住了鈴繩。她這樣做隻不過為了不讓我一瘸一拐地走去,這會使大家又想起那天的倒黴事。
然而好景不長,壞消息傳來:已經為燕妮找到一所新的寄宿學校,分別的日子就要到了。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我坐在我們的老梨樹上,心裏說不清是懷著悲哀還是惱恨,一個接一個把那些尚未成熟的梨子從枝頭拽下來,向著鄰居閣樓上那些無辜的窗戶擲去,直到腳下窸窸窣窣的聲音引起我的注意為止。低頭一瞅,看見燕妮身穿中國南京產的黃棉布的旅行鬥篷,正一棵樹枝又一棵樹枝地向著我爬上來了。到了上邊,她用一條胳臂摟著樹幹,隨後從衣袋裏掏出一枚小小的戒指來,把它套在我的手上。她一語不發,隻是用她那雙大眼睛極其哀傷地望著我。我這個懂事又不懂事的傻小子,一切都隨她的便。我的手指經戒指一裝飾好看多了。可是等我穿過宅子,趕到大門口,馬車已經跑遠。我隻看見一條白色的小手絹,在朝留在後麵的我們頻頻揮動。這下子我才突然感到惘然若失,盯著自己手上的小小紀念品出了神。那是隻鑲嵌著玳瑁的金戒指——我當時不知道,燕妮是把自己手頭最珍貴的東西贈給我了。
阿弗雷德在講故事時已把雪茄放到一邊。“你不抽煙,”他說,“可我不能看見你這麼傻坐著,你得有點什麼消遣的東西才是。”說著,他打開一隻放在旅行箱旁邊的盛酒瓶的匣子。轉眼間,我手裏已端著一隻磨花玻璃杯,杯中香氣四溢。
“阿裏康特①的葡萄酒!”阿弗雷德說,“這兒還有用麝香草包起來的無花果!
我了解,你像那位原始醫學的發明者②一樣,喜歡吃甜美可口的東西。這是燕妮的父親送的禮物。當我幾天前離開他時,他為我把它們親手放在了行李裏。”
“可你沒有講到你哥哥。”當阿弗雷德重新坐到我身旁時,我向他指出。
“我哥哥漢斯當時在一所離家很遠的農藝學校裏念書,可他後來也認識了燕妮,”阿弗雷德回答,“因為他的妻子和燕妮同在一所寄宿學校裏待過,燕妮在中學畢業後留在了那兒。我自己呢,是十年後才又見到了她。”
“那是在去年的六月裏。你知道,我當時替某位富有的伯爵夫人在她的村子裏建了一座小聚會廳,到頭來卻染上了在那地方開始流行的傷寒病。我得到很好的護理,然而卻遠離故鄉,生著兩條瘦骨嶙峋的長胳臂的那位老兄③巴不得將我抓去。我父親那會兒留在家中由約瑟芬姑媽照顧,我母親則住在我哥哥的莊園裏,她自己也病倒了,隻好忍痛把照護兒子的事托付給別人。現在眼看著我們兩人都快痊愈了,我打算再過幾天就踏上歸程。哥哥的莊園我還不曾去過,那是他臨結婚前才買下來的別人的遺產;此人的祖先是位富有的法國流亡者,據說不隻邸宅是他建的,而且邸宅周圍的巨大園林,也是按照安德烈·勒儂特爾④的風格布置起來的。母親來信稱,這片園林的一大部分,即所謂林苑,眼下尚完好無損,甚至於那些以路易十五宮裏的美女當模特兒的優美雕像,還像著了魔似的靜靜地立在這兒那兒的水池前、幽徑邊,被高高的樹牆所隔離和掩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