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也是從法瑪的鐵房子中傳來的吧,因為管浴場的老卡蒂不像是個多嘴多舌的女人。可是他們知道了,真的知道了。他們四處談論,誰都在談論。隻有你的名字——也許當時大海的咆哮聲把它給掩蓋住了——似乎還有從那鐵房子裏傳下來。人們用鼻子在空氣中嗅來嗅去,耳朵伸得老長,幾乎恢複了能夠活動的原始狀態,然而還是一無所獲,真使我有理由幸災樂禍,暗自高興。
“不過,已有上百隻笨拙的和陰險的手伸向你美麗的蝴蝶,妄圖捋掉她翅膀上閃亮的光澤。
“在此情況下,她幹脆騰身而起,遠遠飛去,可到了什麼地方,這點連對我,法瑪至今都尚且不肯透露。”母親站在讀信的兒子麵前,注視著他激動的臉龐,已經有好一陣了。直到這時,他才慢慢地抬起眼來望著她。“我將從展覽會上撤回我的普賽奇,”他神情陰鬱地說,“然後,媽媽,我就去旅行,但不是去北方的濱海城市。”新的一天來到了。
他要去旅行,已經定下來。他感到一種獨自待一段時間的需要,既離開母親,也離開朋友。他想到了史普裏森林,想到了靜靜地穿流林中的千百條小河。在那兒的綠蔭下,他和自己的朋友,那位畫家,曾經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夏天。乘著一葉孤舟,在樹冠如蓋的赤楊的綠蔭下行駛,穿過兩岸絮語不斷的蘆葦,撥開水麵上睡蓮的寬闊的葉片——他是何等地神清氣爽、心曠神怡。他不知不覺間加快了腳步,向大街上蒙著塵土的菩提樹下走去。明天,不,今天他已經可以動身。他隻希望再去看一看自己的普賽奇,然後將撤回展品的其他種種手續交給一位熱心的朋友去辦。
太陽斜掛在天邊。展覽館的大廳雖然全開了,通常人們來參觀的時間卻還沒有到。隻在樓上的繪畫陳列室裏,作品前麵站著兩三個外地來的參觀者。在樓下陳列雕塑作品的大廳裏,似乎一個人還沒有。由於朝著西方,離窗口不遠的院子中又長著一些枝繁葉茂的栗子樹。室內光線不夠充足,在這些高高的陳列廳裏,仍然保持著一派未被攪擾的清晨的安謐氣氛。那些大理石像便站在這岑寂的所在,顯得是如此沉靜、莊嚴、美麗。
可是不,這兒必定也已經來了一位參觀者。在年輕的雕塑家隨手關上進口的廳門的當兒,一陣輕輕的小心翼翼的腳步聲正好消失在三進大廳的最後一進中。雖然他熟悉這地方就像自己的家一般,但同樣輕手輕腳起來,仿佛生怕一不當心,就會驚醒那在廳內打盹兒的回聲似的。
在中廳中的一尊維納斯像前,他停住了腳步。那美神從一隻正好張開來的巨蚌裏向外張望,第一次看見了世界和陽光。然而,他的目光盡管停留在豐腴的女神身上,卻對某位沉醉於感官之樂的藝術家的這一造物視而不見。他自己恐怕也說不清楚,他為何停在了這個對於他是如此陌生的形象前。他自己的作品在旁邊的後廳裏。他來隻是為了看一看,他無意間在這作品中可能泄露了自己多少秘密,也許還為了——借著大理石的雕像向他那生活中的普賽奇再一次告別吧。可是驀然間,他感到他的作品在這靜謐的大廳中又活起來了,是的,穿過敞開的廳門,他確乎聽到那美麗的石像在呼吸。
並非錯覺啊,從那裏邊的確傳到他耳畔來了一聲輕輕的怨訴。這樣溫柔的聲音,他覺得平生隻聽見過一次,可那是一頭牝鹿在大森林中發出來的。
他急步跨到門口,但沒有再往前走。在廳內支撐著天花板的一根大石柱前,倚著一位姑娘,一位仍然如待放的花蕾般的少女,仿佛已經站立不穩似的,兩眼正睜得大大地凝視著他的大理石群像。在姑娘身旁的地上,扔著一把陽傘、一頂涼帽。
這當兒姑娘轉過頭來,兩人的視線於是碰到了一起。刹那間,他們當中仿佛亮起來一道耀眼的閃電,那個望著他的姑娘,她那美麗的麵龐也驚愕得活像變成了大理石。她微傾著苗條的身體,像是企圖逃跑,可是仍垂著手,站在那兒動彈不得,隻有兩眼開始四處巡視,好像在尋找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