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修堤的工作已經結束,可往北一直走到海邊上去仍舊是豪克·海因他的最大樂趣。萬聖節前後,秋冬之間的大風暴多半開始咆哮了,佛裏斯蘭於是唉聲歎氣起來,唯有豪克·海因一個人像今天的小孩子盼聖誕節似的盼著這個討厭的日子。每當潮水到來,你都準保能在最外邊的堤壩上找到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不怕風再狂,雨再大。海鷗嘎嘎嘎叫著,潮水猛衝著壩壁,在退回去時把壁上的草皮整塊整塊地撕下來帶回海裏,這當兒,要是有誰在旁邊就一定能聽見豪克的狂笑。“你們全不中用,”他衝著咆哮的大海濱高叫,“就像人們也一點兒不中用一樣!”當他終於離開荒涼的海濱,沿著堤壩走回家去時,天常常完全黑了。隨後,他那高挑的身子就出現在父親那用蘆稈蓋的小屋前麵,溜進低矮的房門,消失在了小屋裏。
有時他帶回來一大捧黏土,進門後就坐在如今已對他聽之任之的老頭子旁邊,湊著油脂燭暗淡的亮光捏出各式各樣的堤壩模型,把它們放進水盆裏麵,試圖造成給波浪衝打的樣子,不然就取出他的石板,在上麵畫他所設想的堤壩臨海一邊的剖麵圖。他壓根兒想不到去和他過去的同學玩一玩什麼的,他們呢,對這個幻想家似乎也不感興趣。冬天到了,嚴寒已經降臨,他卻仍然走到他往年在這個時候從來不曾去過的大堤上,直到堤外的淺海灘也讓一望無垠的冰雪蓋住。二月裏,天氣仍然非常寒冷,人們在緊靠外海的凍結的淺灘上,發現了一些被海水衝上來的死屍。把他們運回村時,有一個年輕女人在場。事後她對老海因嘮叨起這件事:“你以為他們的樣子還像人嗎?”她高聲道,“不,像海鬼!腦袋這麼這麼大,”她遠遠地分開兩手來比畫著,“黑得發紫,腫得像剛烤出來的麵包!看上去已經讓蝦子給咬過,娃娃們一見就嚇得尖叫起來!”
對於老海因來說,這已不算什麼新鮮事兒。“他們也許從十一月就泡在海裏了。”他不經意地應了一句。豪克一聲不吭地站在旁邊,可接下來,他一瞅著空子便溜到堤上去了。也說不清楚他是想再發現一些屍體呢,或者僅僅是那如今籠罩著海灘的恐怖氣氛吸引著他。他一個勁兒地跑啊,跑啊,直跑到唯獨能聽見海風的呼嘯和疾飛而過的大鳥的哀鳴的壩頭,然後孤零零地站在那裏。他左邊,是大片空曠荒涼的沼澤地;右邊,一望無際的海灘上這兒那兒閃動著浮冰的微光。那景象,叫人覺得整個世界都讓一塊白色的屍布給裹起來了似的。
豪克站在高高的壩頂上,極目四望,死屍再也沒有了,唯有淺海區的巨大浮冰,讓底下看不見的潛流推擁著一起一落地波動。
他隻好回家去了。但過不幾天,他又在一個傍晚來到壩上。壩前淺灘的冰層已經迸裂,從裂隙中升起一團團水汽來。暮色蒼茫中,水汽和霧靄奇妙地交織在一起,變成一麵將整個海灘都籠罩住了的紗幕。豪克定睛看去,隻見霧幕中有一些跟真人一般大小的黑影在來來回回移動,樣子很是威嚴,可舉止卻怪異怕人,鼻子和頸項都長長的,走著走著突然跟小醜似的亂蹦亂跳起來,大個兒的跳到小個兒的身上,小個兒的也衝大個兒的撞去,最後都越長越高,越長越大,直至失去了任何形狀。
“這些家夥想幹什麼?它們該不是那些淹死了的人的靈魂吧?”豪克暗忖著。“嗬——咿!嗬——咿!”他拉開嗓門兒朝著夜霧朦朧的海灘喊叫,可海灘上的黑影根本不理睬他,而是繼續幹著它們的奇怪勾當。驀地,豪克腦子裏出現了那些可怕的挪威海怪的形象。一個老船長曾經告訴他,挪威海怪脖子上沒長腦袋,而是扛著一大團海草。然而他仍舊不肯離開,兩腿像生了根似的定在壩頂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麵前暮色中那一幕怪誕的滑稽劇。
“想不到咱們這兒也有你們這些鬼東西!可你們休想嚇跑我!”豪克斬釘截鐵地說。
直到夜幕掩蓋了一切,他才慢騰騰地走回家去。從他身後不斷傳來撲打翅膀的聲音和刺耳的尖叫,可他既不回頭,也不加快腳步,所以很晚才走到家。據說,他從來沒把這件事告訴他父親或者別的任何人。直到許多年以後,在相同的季節和相同的時間,他帶著一個上帝使其成了他累贅的傻女兒到堤壩上去,又看見在外邊的海灘上出現了同樣的情景,他才告訴她:“那隻是些蒼鷺和烏鴉,它們在冰隙中叼魚吃,讓霧氣籠罩著就顯得又大又嚇人,所以根本用不著害怕。”
上帝知道,先生!——講故事的教員又轉了話題——這世界上足以擾亂一個基督虔誠心靈的怪事多得很哩。不過豪克這小夥子既非笨蛋,也非傻瓜。
由於我對他最後的話未置一詞,教員又打算繼續往下講。誰知這時在那些迄今一直靜悄悄地聽著,除去吞煙吐霧就無所事事的人們中間,突然出現了一陣騷動。先隻有一兩個人盯著窗口,接著幾乎所有的人都把頭轉了過去。透過沒掛簾子的窗戶,可以看見颶風驅趕著彤雲飛奔,窗外的天色時明時暗。而我也仿佛覺得,那個瘦長瘦長的人騎著他的白馬從窗前一晃而過。
“等一等,老師!”堤長壓低了嗓門兒說。“噢,您不用害怕,堤長!”講故事的小老頭兒回答,“我不曾得罪他,也沒有理由得罪他。”說時抬起他那雙機靈的小眼睛來瞅著堤長。“好,好,”堤長應著,“那就讓我再給你來杯酒吧。”酒杯斟滿了,聽眾們又全部轉過大多是木無表情的麵孔來望著他,他於是繼續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