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白馬騎者(6)(1 / 3)

話說豪克繼承了父親的遺產,不久後,安捷·福爾梅爾絲也病死了,使他的產業又有所增加。可自從他父親去世,或更確切地說,自從他臨終前對他講了那一席話以後,還是少年時代就在豪克心中播下的種子便發芽開花了。他反反複複地告訴自己,等到要選新堤長時,那就一定該是他。可不是嗎,他父親是全村最聰明的人,對這些事很在行,他都這麼囑咐兒子還會錯得了!還有虧他為他掙來的那份福爾梅爾絲的地產,這塊地將成為他豪克爬上堤長職位的第一塊墊腳石!因為,當然哪——一個堤長是必須有一些土地的!——可他父親那些年一個人硬撐硬挨,節衣縮食,才為他弄到了這點兒地的啊!他自己也能這樣幹,他能掙到更多的產業。要知道,他父親已經耗盡了精力,而他呢,卻還能苦幹許許多多年!自然,他要這麼硬幹下去,要像他在幫助老堤長管理堤壩時那樣嚴厲無情,村裏人是不會有誰對他友好的。再說他那個老對頭奧勒·彼得斯,這家夥最近也繼承了一份遺產,當起闊人來啦!豪克的麵前閃過一張又一張麵孔,全都拿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他對這些人也恨之入骨,竟下意識地伸出兩條胳膊,像是想抓住他們似的,要知道,這些人竟想把他從一個唯有他才配擔任的職位上擠掉啊。——這樣一些念頭死死纏著豪克,叫他怎麼趕也趕不去。如此一來,他年輕的心中除去誠實和愛情以外,也滋生著嫉妒和仇恨。隻不過,他把後兩種情感深藏在內心裏,甚至連艾爾凱也絲毫不曾察覺。

新年到來的時候,村裏舉行了一次婚禮,新娘子是海因家的一個親戚。豪克和艾爾凱都應邀去做客。宴席上碰巧有一位近親沒有來,他倆的座位就緊挨在一起。但隻有臉上掠過的一絲絲笑意,流露出了他倆因此感到的欣喜。席上歡聲笑語,酒杯碰得叮當直響。艾爾凱靜靜坐在那裏,顯得情緒不高。

“你不舒服?”豪克問。“噢,沒什麼,我隻覺得這兒人太多了。”“可你樣子看上去悶悶不樂的哩!”

她搖搖頭。兩人隨即又不講話了。驀地,對於她的沉默像產生了嫉妒似的,豪克忍不住伸出手去,在長長拖著的桌布底下抓住了她的手。她呢,也不聲張動彈,而是充滿信賴地緊緊握著豪克的手。大概她近來突然遭到一種孤寂感的襲擊吧?她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父親一天天地衰老啊。——豪克想不到向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可在他把那枚金戒指從口袋裏掏出來的當兒,他的呼吸卻幾乎停止了。他一邊把戒指套到她那小手的無名指上,一邊聲音顫抖地問:

“能讓它戴著嗎?”席對麵坐著牧師太太,她突然放下手中的叉子,轉過臉去對她的鄰座說:“上帝保佑,瞧那姑娘!臉白得跟個死人似的!”可是艾爾凱臉上很快恢複了血色。

“等一等好嗎,豪克?”她低聲問。“為什麼?”聰明的佛裏斯蘭小夥子稍稍沉吟了一下,問。“你知道的,不需要我告訴你。”“你說得對,”豪克應道,“行,艾爾凱,我可以等——隻希望有個期限!”“啊,上帝,我怕已經很快了!別這麼講,豪克,你這是在想我爸爸死哩!”她邊說邊把另一隻手擱在胸口上。“在那以前,”她說,“我把你的戒指藏在這兒,你不用擔心在我活著的時候會把它收回去!”

這當兒兩人都露出了笑容,而且相互把手握得如此之緊,要換個場合姑娘一定會疼得叫起來的。

牧師太太一直盯著艾爾凱的眼睛,發現它們現在在那錦緞花邊軟帽底下閃著光,猶如兩朵黑色的火焰。席上鬧得越來越厲害,牧師太太卻什麼都沒聽清,她也不再掉轉臉去對鄰座講話。要知道處於萌芽狀態的姻緣——她覺得桌子對麵正是這麼回事——在開花結果時必定帶給她丈夫一筆進款,所以她總是看在眼裏,喜在心上。艾爾凱的預感果然成了事實:複活節後的一天早晨,家裏人發現特德·福爾克爾茲堤長死在了自己床上。從臉相看,他獲得了善終。近幾個月來,他已多次表現出活得不耐煩的樣子,甚至他最愛吃的烤鵝和鴨子,嚼在嘴裏都不再有滋味。

村子裏於是隆重地舉行了一次葬禮。在上邊教堂旁的公墓裏,朝西有一座用鐵欄圍起來的墳墓。墓前種著棵白蠟樹,正對這棵樹立了塊寬寬的青石碑,碑上刻著腮幫子顯得格外結實的死者像,像下是這樣大大的幾行字:

死亡將吞噬一切,包括你的知識和本領;一個聰明人去世了,願上帝賜給他永生!

這是前任堤長福爾克爾特·特德遜的墓,如今在它旁邊又新挖了一個坑,準備把他的兒子,已故的特德·福爾克爾茲堤長埋進去。這當口,送殯的隊伍已從下邊的沼澤地出發。從本教區的各個村子集中了無數的馬車,打頭的是一輛巨大的靈車,由堤長家兩匹毛色光亮的黑馬拉著,已經來到了坡下。在強勁的春風中,馬鬃毛和馬尾巴不住地飛揚。教堂周圍的墓地裏已經擠得水泄不通,就連圍牆上也蹲著一些大娃娃,懷裏還抱著小弟弟小妹妹。人們誰不想開開眼界呢。

在下邊沼澤地的家中,艾爾凱在正房和起居室裏擺好了喪宴。陳年的葡萄酒已經搬上桌子,並在為總堤長——他今天也不會缺席的——和牧師預備的座位前各單獨放了一瓶。一切準備停當了,艾爾凱便穿過馬廄走到門外。她在路上沒遇見任何人,長工們駕著兩輛馬車送葬去了。她站在門前,身上的喪服在春風中飄飄蕩蕩,她遙望著最後幾輛馬車爬上對麵的墓地。不一會兒,從那邊傳來雜遝的人聲,接著又是一片死寂。大概人們已將靈柩放進坑裏,艾爾凱下意識地合起掌來,口裏念道:“主要你重新化為泥土!”她覺得,從墓地那邊也傳來了同樣的禱告聲。接著,她滿眼淚珠,捧著的雙手垂了下去,更加熱誠地祈禱著:“我們在天的聖父啊!……”禱文念完了,她仍一動不動地站了半天。在偌大一所住宅麵前,如今她已是唯一的主人!想到這裏,死與生的念頭在她心中鬥爭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