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牛，牛——我的牛哇！
喚著，叫著，喊著，老牛終於嚎起來。
八頭牛，前梁後溝，找了一天沒個影兒，老牛咋能不急不疼不落淚呢——牛是他的心尖子呀！
老牛待見牛。打十五六歲起，老牛就是這方圓左近爭搶著雇的小牛倌了。那年月他爹最大的企望是有塊兒自家的地，老牛頂美的夢想是有頭自己的牛。大集體時，老牛是生產隊的飼養員，真把畜棚當做了家，把牛馬當成了娃，日裏涮毛，半夜添草，悶時就端鍋兒煙跟牲畜說話——牛馬通人性呢，老牛常說。那年隊裏一頭老牛摔斷了腿，隊長吵呼著要宰了吃肉，老牛硬是奪下尖刀，沒白沒夜的侍候它，牛腿接上了，老牛卻累倒了。每年老牛都是模範飼養員。那回開大會，高低要他介紹經驗。老牛粗著脖子上了台，半晌憋出一句：咱莊稼人，親的就是牛哇！
承包到戶後，老牛終於有了自己的牛。不是冤他，老牛老婆子說，對我他都沒像對牛那樣親過。牛是莊稼院的寶，不親它們親誰，老牛說。十年後，當年一頭乳牛已為他家繁育出一小群壯實實的小牛犢子，除了蓋新房添補、兒娶親湊錢，剩下的這八頭老牛再不舍得出手。老婆子說留兩頭使活下犢，該賣的就賣了吧，老牛不應。兒子小牛幾次要賣了牛買小拖，老牛不許。老牛信他爹的話，莊稼日子有地有牛才有根基。現在地有數種，牛可以隨便養，他沒別的本事，隻想給後輩兒孫們留下一群牛……
可現在，牛沒了——八頭牛，一個也找不見影兒了。
老牛好悔，悔不該聽這兩天戲。老牛平常每天都要上山看看他的牛。牛在老山溝溝裏十天半月不回家丟不了跑不了。可他一天不見他的牛心裏就不踏實。村裏來了戲班子，老婆勸他攔他，說你就好好聽兩天戲吧，別天天遛那兩條冤腿了。老牛也是戲迷，聽了老婆兒的話，看了兩天戲。可到昨晚上他就不安生起來，今天早早上了山，萬不想兩天沒來就找不見八頭牛……
老牛又惱，惱丟了牛天塌般的禍事，老婆兒還不疼不癢磨叨他拿牛當老爺子養，不早些換錢，還露出幸災樂禍的模樣，好像隻不過丟隻雞少隻貓；惱兒媳婦當麵還像模像樣勸他幾句，可大門沒出就哼上了什麼女人不是犁呀男人不是筐，好像啥事兒沒有一般。這像過日子人？老牛心裏好難受。老牛又氣，氣小牛不爭氣，一心八火要買“鐵牛”，對自己的牛一點不親。說好上山看看牛，可這兩天影兒都沒了，丟了牛也不回來幫著找，將來怕是多大的家業也讓他過敗了……老牛又急又悔，又惱又氣，不由上了火：操他媽，日子好像給老子一個人過的！
老牛罵，卻隻能罵在肚裏出不了口——老牛人雖俗，卻不粗，平時牛都不罵，更不罵老婆兒，何況又有了媳婦。老牛也不砸東西，平時失手打碎隻碗碟他都心疼，二裏地憋泡屎也要拉在自家茅房。無處泄火，老牛就嚎，嚎得賽過牛叫。還不解氣，又往牆上去撞頭，兩個牛犢般的後生越拽越拉他越精神，氣得勸他的老馬笑了說，你這牛，老了老了，牛脾氣還越大了，牛勁還不小呢！
折騰得筋疲力盡後，老牛老牛一般喘著粗氣方想起這都是白折騰，還得去找牛。這回老婆主動，說去請人。一會兒老牛又想起八頭牛可不是小事，少不了經官。這回兒媳婦積極，說去打電話報案。老牛心裏火澆火燎，一天隻吃幾口飯也不知餓。又去西頭找賈瞎子掐算幾回，賈瞎子眯著近視眼說不該破財，三日內必有消息，老牛方才稍稍鬆口氣——雖然他平日總罵賈瞎子蒙人，自家丟隻雞都算不出是人偷了還是黃鼠狼叼了去，可這次他真希望賈瞎子瞎貓能撞死隻傻耗子。
別說，這回賈瞎子這卦還真靈驗，沒用三日，第二天後半晌老牛的牛們就有了著落——牛沒回來，是小牛開著一台新新的鐵“牛”歡歡叫著進了院。
反了天了，不能過了——老牛終於弄明白一家人團結起來糊弄他一個，趁這兩天聽戲小牛把牛趕到鎮交流會上賣掉，又進城開回了這台小
四輪……
心疼，憋氣，窩火，一輩子文明人兒的老牛頭一遭蹦高跳腳痛痛快快罵了一回，罵過卻又抱頭歎氣無可奈何——“毛牛已然”賣了，“鐵牛”已經買了……
沒了牛，老牛心裏空落落幹巴巴的，像沒水的老井，每日隻長在地裏，回來也悶頭抽煙，聽見小拖響便皺眉歎氣。過幾天老牛忍不住就要上山轉轉，他好像聽見他的牛在叫他——牛馬通人性，不知他的牛咋想他呢！
小牛開“鐵牛”拉腳搞運輸，一年半又掙回八頭牛錢，還把地裏牛幹的活差不多都替下。老牛嘴上不說，心裏也服小牛鬧一氣，比自己折騰得有理。沒人時也偷偷去那“鐵牛”身上摩挲摩挲，可摸著摸著就又想起他的牛。
第二年開春，小牛又從集上牽回頭小乳牛，三歲口。
喚著，撫著，親著……老牛抱著牛不撒手，又偷偷在牛身上蹭去淚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