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坐在小河邊的石頭上,一邊吧嗒著旱煙袋,一邊打起眼罩直往河那邊的田間小道上瞭,瞭了半天還沒老婆子的影兒,抬頭望望快擦山的日頭,老頭子像才談對象的後生般焦躁不安起來。
“可來了,我還當你又脫不開身兒了呢!”老頭子不禁站了起來。
“咳,好不易把外甥女兒哄下懷,跟閨女說出來串個門兒,半道又讓劉家他嬸子拉住說了一氣話……這不,剛才走得急了點兒,還跌了一跤……”河那邊老婆子撣撣衣上的土,又擦擦鬢角的汗,也找塊石頭跟老頭子對麵坐下來。
老頭子給兒子看家,老婆子為閨女哄孩兒,老兩口分開久了,你聽不見了我吵嚷,我聽不見了你嘮叨,耳根清靜了心裏又發悶。你探我望又怕外人小輩笑話老了老了還離不開,老兩口便學年輕人的樣隔陣子偷偷到這“約會”一回。土橋被大水衝走了,繞道又要多走二三裏,老兩口隻得隔著河嘮起來。
“可得當心,老骨頭老肉的沒筋性,不禁磕碰!”老頭子關切地說。
“知道哇,你也悠著點兒,這兩天腿疼不?”
“腿疼倒沒咋犯,就是半宿半宿睡不著,早先那些陳芝麻爛穀子都想起來了,要說說話身邊又沒個人,可憋悶得慌呢!”
老婆子輕輕歎口氣。
西山頭上日頭漲紅了臉,映紅了雲彩。
“咳,”老頭子望著對麵,老眼也放出光彩,“你猜昨黑夜我夢見了啥?”
“夢見了啥——總不會是娶媳婦吧?”
“咳,可不真是夢見娶媳婦兒唄——我牽著小毛驢兒去接你,蹚到這河當間兒你不走了,訓我說都啥年月了你還粗布襖甩襠褲的,寒磣不?我扭頭瞧你,喲,咋眨眼就變了樣兒——辮子沒了燙著發,紅襖換成了紅褲子,腳上還是雙高跟兒鞋,跟個仙女兒一般……看看你再瞧瞧自個,我是又臊又愧還又上了火,嫌窮嫌寒磣你回去,說著撒了韁繩一拍驢腚,那小驢一蹶子就把你顛到了河裏去……我急了眼,撲過去撈你,這一使勁兒急醒了,睜眼摸摸心口,跳得可衝呢!”老頭子說得老臉泛紅。
老婆子也聽得臉上發燒,癡想一陣,歎口氣:“唉,真也快,一晃就老了……”
兩人一時相對無言。小河水絮絮流淌著,晚風若有似無地撫過。西山捧住一輪熟透的日頭,半邊天都已是紅透的晚霞。
“得走了……”
“沒事兒呆會兒唄!”
“天晚了,讓孩子找來怪不好瞧的……”
“秤杆不離秤砣,老頭不離老婆,瞧見怕啥!”
“得了,都老白毛了就別耍黃瘋了——我走了啊……”老婆子站起來,卻又叮囑,“夜裏少抽煙吧,早晚也去溜達溜達!”
“嗯,嗯——那你……走慢些……”
老婆子無聲地歎一聲,走幾步又回頭:“這陣兒閑在,過來呆幾天吧?”
“嗯,嘿嘿……再說吧……”
老婆子再回頭時,看見老頭子仍然在夕陽的餘暉中向這邊打著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