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山妹隻是從別人嘴裏聽說過城市，從電影上見到過城市，親身進城可還是頭一回。原來山妹隻曉得城市比離村二十多裏的鎮子還大還熱鬧，親眼一見才知鎮子和城裏真是沒法比。若說她的小村像一條平靜無聲的山溪，鎮子似一條淺唱輕呤的小河，那眼前她已置身其中的城市就像喧囂奔湧的大江大河。城市好大，大得沒邊沒沿！城市真熱鬧，熱鬧得亂亂哄哄！從大山裏走出的山妹像隻剛出林的小鳥，對著這完全陌生而又無比新鮮的大世界，又興奮又膽怯，心裏敲著小鼓，一時間路都不知咋走。
頭些日子春來寫信回來說，他們承建的大樓就要完工，家裏也過了農忙，叫她去城裏逛逛。山妹早就想見識見識城裏到底兒是啥模樣，隻是沒機會，今年正月她和春來結婚，兩人都想去城裏旅行，可娘家婆家都不同意，嫌那樣不紅火不像樣，結果沒去成，後來一提起她就埋怨。那天接到春來的信，山妹高興得覺都睡不著。安頓好家，山妹起大早到鎮子坐上了開往城裏的班車——本來春來讓她定好哪天來先給個信，他好接她，可山妹一來心急等不得，二來好強以為自己一個人夜裏走十幾裏山路都不在乎，城裏那麼多人再用接多窩囊！找不到鼻子下有嘴呢！
可這會兒一陣新鮮欣喜過後，山妹卻有些犯愁了——眼前這條快趕上她住的那趟溝寬的大馬路上人挨人車連車，密麻麻叫她不知如何下腳；左右望望兩邊都望不到頭，不知找春來該往哪頭走；路兩邊是一幢幢一重重小山一樣的高樓大廈，天知道春來在哪座“山頭”；鼻子下的嘴，鼓了半天勁兒就是張不開……猶豫了一會，山妹終於隨著人流靠著路邊往馬路的一頭走下去，老站著也不是法兒，山妹尋思，走走興許能碰上他們呢！
本來天就熱，又擠在這紛亂的人流中，更叫山妹覺得像攪在熱粥鍋裏，粘乎乎喘不過氣來。身邊來來去去的女子們都穿著各色衣裙，又俏又美又涼爽，山妹好不眼羨。瞧瞧自己這土裏土氣的樣兒，山妹又自愧自慚起來，覺得自己就是比人家低一等矮一頭。
不辨東西南北地走一陣，前邊的馬路分了岔，山妹不知該往哪裏去了。這樣走啥時才能找到春來呢？山妹有些傻眼了，她後悔自己不該不告訴春來就這麼冒冒失失闖進了城裏來。就像小時候那回在老林子裏迷了路，山妹正心慌神亂不知往哪走，忽見前邊一輛自行車奔著自己騎過來，她慌忙本能地一閃身，卻閃到馬路邊，躲過前忘了後，“嚓”的聲一隻車軲轆緊貼著她的腳刹住。
“幹嘛幹嘛幹嘛，會走路嗎？”回頭卻見騎車的是位姑娘，紅裙白衫細眉大眼粉臉像個仙女，可這會兒的模樣也挺凶的。山妹忙著道歉，那姑娘衝山妹撇撇嘴，丟下句“山樣兒”又騎上車子揚長而去。山妹覺著臉上著起火來，眼淚止不住要流下來。她不敢再抬頭，覺得人們都在笑話她這個沒見過大天的山妹了。山妹真的後悔了，後悔不該進城來，雖然滿街都是人，可山妹覺得自己是這樣孤獨，連那喧嚷聲都變得那般遙遠起來，恍恍惚惚像來自天邊……
“大姐買串項鏈吧，你要帶上這串項鏈，準保蓋過鞏俐……”當一位胳膊上掛滿項鏈的小販，把一串項鏈遞到山妹的眼前時，她才回過神來，慌忙搖搖頭離了那地方。這回她小心翼翼緊靠路邊走，偷眼瞧瞧，行人們各自趕著自己的路，並沒有人注意自己，山妹稍稍鬆了口氣，但心裏依舊很懊喪。正走著，抬頭卻見前邊有座尚在施工的大樓，山妹的心又急跳起來，滿懷熱望地走過去，仔細地在樓下樓上正在忙碌的工人中搜尋起來，找了半天，山妹失望地搖搖頭，走幾步卻又不甘心地回身仰頭望上去。
這時，從樓頂立起一個人來，山妹的眼睛一下子放出光來，差點喊出了聲——雖然那人站在高高的樓頂，但山妹還是一眼認定，那個人，就是她的春來！
啊，山妹一下子忘掉了剛才的懊悔羞惱，激動無比地望著樓上那個人——是那些人——她又認出了村裏的大順、桂生、根柱、建軍……山妹又細瞧這座樓，雖然它還未打扮利落，可她覺得這座比這城裏所有的樓房都高都大都漂亮都真切，她想，等大樓修好了，一定要上去好好看一看，瞧一瞧……
山妹不再覺得孤單，倒好像到了家裏，因為這裏有她的春來，有她的兄弟，有她的鄉親，有春來他們蓋起的大樓……山妹又轉過頭，驕傲地望著那些城裏人，她覺得自己並不比他們矮也不比他們差！她真想指著這座高高的大樓，對著行人，對著這整個城市，清亮亮喊一嗓子——瞧啊，這就是我的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