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西先生閣下:
省城一麵,幾回欲通音問,懶惰未果。近日以來,頗多雜思,四無親人,莫可與語。弟自得閣下,如嬰兒之得慈母。蓋舉世昏昏,皆是斫我心靈,喪我誌氣,無一可與商量學問,言天下國家之大計,成全道德,適當於立身處世之道。自慟幼年失學,而又日愁父師。人誰不思上進?當其求塗不得歧路彷徨,其苦有不可勝言者,蓋人當幼少全苦境也。今年暑假回家一省,來城略住,漫遊寧鄉、安化、益陽、沅江諸縣,稍為變動空氣,鍛煉筋骨。昨十六日回省,二十日入校,二十二日開學,明日開講。乘暇作此信,將胸中所見,陳求指答,幸垂察焉。
今之天下紛紛,就一麵言,本為變革應有事情;就他而言,今之紛紛,毋亦諸人本身本領之不足,無術以救天下之難,徒以膚末之見治其偏而不足者,猥曰吾有以治天下之全邪!此無他,無內省之明,無外觀之識而已矣。己之本領何在,此應自知也。以欂櫨之材,欲為棟梁之任,其胸中茫然無有,徒欲學古代奸雄意氣之為,以手腕智計為牢籠一世之具,此如秋潦無源,浮萍無根,如何能久?
今之論人者,稱袁世凱、孫文、康有為而叁。孫、袁吾不論,獨康似略有本源矣。然細觀之,其本源究不能指其實在何處,徒為畢言炫聽,並無一幹豎立、枝葉扶疏之妙。愚意所謂本源者,倡學而已矣。惟學如基礎,今人無學,故基礎不厚,時懼傾圮。愚於近人,獨服曾文正,觀其收拾洪楊一役,完滿無缺。使以今人易其位,其能如處之完滿乎?天下亦大矣,社會之組織極複雜,而又有數千年之曆史,民智汙塞,開通為難。欲動天下者,當動天下之心,而不徒在顯見之跡。
動其心者,當具有大本之源。今日變法,俱從枝節入手,如議會、憲法、總統、內閣、軍事、實業、教育,一切皆枝節也。枝節亦不可少,惟此等枝節,必有本源。本源未得,則此等枝節為贅疣,為不貫氣,為支離滅裂,幸則與本源略近,不幸則背道而馳。夫以與本源背道而馳者而以之為臨民製治之具,幾何不謬種流傳,陷一世一國於敗亡哉?而豈有毫末之富強幸福可言哉?夫本源者,宇宙之真理。天下之生民,各為宇宙之一體,即宇宙之真理,各具於人人之心中,雖有偏全之不同,而總有幾分之存在。今吾以大本大源為號召,天下之心其有不動者乎?天下之心皆動,天下之事有不能為者乎?天下之事可為,國家有不富強幸福者乎?然今之天下則紛紛矣!推其原因,一在如前之所雲,無內省之明;一則不知天下應以何道而後能動,乃無外觀之識也。故愚以為,當今之世,宜有大氣量人,從哲學、倫理學入手,改造哲學,改造倫理學,根本上變換全國之思想。此如大纛一張,萬夫走集;雷電一震,陰曀皆開,則沛乎不可禦矣!閱書報,將中外事態略為比較,覺吾國人積弊甚深,思想太舊,道德太壞。夫思想主人之心,道德範人之行,二者不潔,遍地皆汙。蓋二者之勢力,無在不為所彌漫也。思想道德必真必實。吾國思想與道德,可以偽而不真、虛而不實之兩言括之,五千年流傳到今,種根甚深,結蒂甚固,非有大力不易摧陷廓清。懷中先生言,日本某君以東方思想均不切於實際生活。誠哉其言!吾意即西方思想亦未必盡是,幾多之部分,亦應與東方思想同時改造也。
今人動教子弟宜立誌,又曰某君有誌,愚意此最不通。誌者,吾有見夫宇宙之真理,照此以定吾人心之所之謂也。今人所謂立誌,如有誌為軍事家,有誌為教育家,乃見前輩之行事及近人之施也,羨其成功,盲從以為己誌,乃出於一種模仿性。真欲立誌,不能如是容易,必先研究哲學、倫理學,以其所得道理,奉以為己身言動之準,立之為前途之鵠,再擇其合於此鵠之事,盡力為之,以為達到之方,始謂之有誌也。如此之誌,方為真誌,而非盲從之誌。其始所謂立誌,隻可謂之有求善之傾向,或求真求美之傾向,不過一種之衝動耳,非真正之誌也。雖然,此誌也容易立哉?十年未得真理,即十年無誌;終身未得,即終身無誌。此又學之所以貴乎幼也。今人學為文,即好議論,能推斷是非,下筆千言,世即譽之為有才,不知此亦妄也。彼其有所議論,皆其心中之臆見,未嚐有當於宇宙事理之真。彼既未曾略用研究工夫,真理從何而來?故某公常自謂:“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挑戰”,來日之我與今日之我挑戰與否,亦未可知。蓋研究日進,前之臆見自見其妄也。顧既騰之以為口說,世方以為賢者之言,奉而行矣,今乃知其為妄,寧不誤盡天下!弟亦頗有蹈此弊傾向,今後宜戒,隻將全幅工夫,向大本大源處探討。探討既得,自然足以解釋一切,而枝葉扶疏,不宜妄論短長,占去日力。閣下以為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