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時,如果海灘是低潮,我一睜眼就能聽到海鷗的叫聲。碰上天氣糟糕的早晨,我總會覺得我像是死了,鳥兒在啄食著我的心。之後,我閉上眼又眯一會兒,再次醒來的時候,潮水就要漫上海灘了,迅疾得像太陽落山時小山上那向下滑落的陰影。不久,第一批海浪就要開始撞擊我窗台下麵平台的擋水牆了。巨大的衝擊不時從防波堤那邊升起,湧向我肉體中那最隱秘的航線。轟!海浪打在防波堤上,我開始像個漂零者孤獨地守在漂於昏暗的大海之上的貨船裏。
實際上,我已經醒來,在我妻子逃走後的第二十四個清晨那令人淒涼的時分,獨自一人躺在床上。當晚,我會慶祝這第二十四個夜晚的,我獨自一個人慶祝。可能已經證明了那是個蠻不錯的時機。這事後的日日夜夜,每每在我冥思苦想,要為那幾件可怕的事兒找一條線索時,我就試圖撥開記憶的濃霧,回想在第二十四個夜裏我會幹出或沒幹出些什麼事兒來。
可是,我最終還是沒有想起起床後我究竟幹了些什麼。那天可能同往日一樣。有則笑話說,有個人頭一次去看一位新來的醫生。當醫生問起他每天都做些什麼時,他張嘴就來:“我起床,我刷牙,我吐了,我洗臉……”這時醫生問,“你每天都吐嗎?”
“噢,那當然,醫生,”那位病人回答說,“難道別人不吐?”
我就是那個人。每天早晨,吃完早飯後,我並不去點著煙。我頂多把煙叼在嘴上,然後準備嘔吐。丟了的老婆的那股臭味死纏著我。
十二年了,我一直設法戒煙。正像馬克·吐溫說的那樣——現在有誰不知道那句話?——“戒煙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都戒了一百次了。”我過去總覺得這句話就是我自己說的,因為我確實在十個不同的場合戒過十次煙,有一次一年,有一次九個月,還有一次四個月。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戒煙,幾年來足有一百來回,可我還是又抽了起來。因為,在夢裏,或早或晚,我總要劃根火柴,點著煙,隨著第一口煙,我吸進我所有的渴望。我感到我被牢牢地釘在這種欲望上了。那幫魔鬼困在我胸中,高聲尖叫,再抽上一大口吧。改改習慣吧!
所以我可知道上癮是個什麼滋味兒。一頭野獸咬住了我的咽喉,它們在我的肺髒裏翻騰。我同那頭野獸搏鬥了足有十二年,有時我打跑了它。我通常是在令自己也令他人罹遭巨大損失的情況下得勝的。因為不吸煙時,我脾氣就變得相當壞。我的反射作用就在劃火柴的那個地方,而且我的大腦往往會把那些讓我們保持冷靜沉著的知識(至少,如果我們是美國人的話)忘個一幹二淨。不抽煙帶來的痛苦使我可能去租一輛小汽車開開,我從不注意它是福特牌的還是克萊斯勒牌。這可以被看成結束戒煙的前奏。有一次,我沒抽煙,同一位我熱戀著的名叫瑪蒂琳的姑娘趕了好長一段路,去見一對想過上一次換妻周末的已婚夫婦。我們讓他們玩了個痛快。回來時,我和瑪蒂琳吵了起來,我把小汽車弄壞了。瑪蒂琳的內髒傷得厲害。我便又開始吸煙了。
我過去常說:“自殺要比戒煙來得容易。”可我又懷疑這樣說是否正確。
就在上個月,二十四天前,我妻子溜了。就在二十四天前。這讓我對煙癮又有了新的認識。放棄愛情可能要比戒煙簡單些。然而,當你向那愛與恨纏在一起的混合物揮揮手道聲再見時——啊,那讓人頭疼的可靠的救命仙丹,那愛與恨的糾纏!——我說,結束你的婚姻同戒掉尼古丁一樣費事,沒什麼兩樣,因為我可以告訴你,十二年過後,我開始憎恨那些又髒又臭的玩意兒,程度決不亞於痛恨該死的老婆。甚至早晨起來的第一口煙(它給我帶來的滿足曾經是我一輩子也不會丟掉它的原因。這個原因難以根除)現在也帶給我一陣陣咳嗽。除了上癮之外,什麼樂趣都沒有了,而上癮仍是打在你心靈最底層的一個烙印。
我的婚姻情況就是這樣,因為帕蒂·拉倫走了。如果我在知道她那些可怕的缺陷時還曾愛過她——甚至在我倆像一對快樂的魔鬼似的吸著煙,把幾十年後可能會得肺癌的念頭拋到九霄雲外時,我總是覺得,在某個始料不及的夜晚,帕蒂·拉倫將成為我的末日,不過,即使真是這樣,我還喜歡她。誰知道呢?愛情會刺激我們變得迷狂。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前一兩年,我們一直試圖改掉習慣。夫妻間的厭惡跟著季節的推移不斷增長,直到將舊情全部耗盡。我開始討厭她,討厭早上那支煙,最終我真的戒掉了那一支煙。隻有在十二年後,我才終於感到我從我生活的最大嗜好中掙脫了出來。一直這樣,直至她離我而去的那個夜晚。那天晚上我發現,失去妻子也是一次萬分痛苦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