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是我院裏頭一個夥計,周正儒雅,斯文得很。我日日聞雞起舞,披星戴月,他也便早早起來,或捧了書在院子裏頭讀,或入了山去砍柴采藥。但你別看他整一副讀書人模樣,幹起活來可絲毫不會含糊。每每思及此我總禁不住得意地笑——到底是我調教有方呢。
他初來時可完全不是這般模樣,空有一身蠻力。不過他的力氣也著實教我吃驚,看似孱弱的少年竟能毫不費力地隻手運起五十斤重的斧頭,三兩下除下腰圓的大樹,看得人不禁嘖嘖稱奇。而至讀書識藥,則須另說了。
長青的出現,是在六年前的冬天。彼時我在青山村也已待了六年有餘。
他來時身負重傷,全身靜脈俱損,換了尋常人斷是半分也動彈不得的,除了滾在地上哼哼別無他路,他卻硬撐著一路從朱雀城來到這裏,青山村,他的老家。我一見他便心生警惕,然而一探之下發覺他竟無半分內力,身上經脈也非為內力所震,而是由外力硬生生磨斷的。沒錯,不是割,是磨。我難以想象那是一種怎樣的痛苦——看著,感受著鈍舊的刀口一次次從上麵剮過,蠶食,分分又毫毫,卻無能為力。
不知何故,我竟又想起了那年的屠殺。
魚目莊,暗道。
我沒有聽從師父的話及時逃走而是,躲在了昏暗的地下。那裏伸手不見五指,滿是從地麵上漏下來的廝打聲、怒吼聲、慘呼聲、痛哭聲……是驚惶抑或是仇恨早已經分不清,然而終究還是無能為力。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也沒有人來告訴我。隻待到一切聲響漸息時,身心已不知麻木幾何。我幾乎用盡了畢生的氣力才從地上爬起來,推開地道的暗蓋。外頭的光線直直射下來,耀眼刺目。我下意識地低頭,依舊有幾縷從蓬亂的發間落下,長久地躑躅。血腥味、腐臭味等各種氣味撲麵而來,直叫我腹中翻湧卻又吐不出分毫。學醫之人,嗅覺必得要十分敏感,於是成倍的痛苦便成為必然。
我幾乎攀不住暗蓋而墜入那井底,那井底的暗道裏布滿了機關暗器,散發出一種神秘的誘惑。我卻知道,這隻是師父利用常人的獵奇心理而布下的障眼法。我爬出暗道,施力攀附在井壁上。當暗蓋被合上時,井壁便渾然一體,再看不出什麼。無人知曉,在這機關下,才是真正保我性命的暗道。
扶著光兀的井壁回到地麵上。
此時天地間唯剩輕柔的風聲,再沒有兵刃聲交戟聲。隻有鼻尖的血腥味和淡淡的腐臭味無聲訴說。
我強抑住不適打量周圍,入眼便是師兄的屍體橫陳在井邊,腹部和肩胛處的皮肉外翻,血液卻早已幹涸成暗啞的紅。我不知道是何等深厚的功力才能將師兄傷成這般模樣,我素日自恃能在醫術上遠勝過他,但於武學一道卻難以匹之。方欲將他扶起殮葬,忽又驚出一身冷汗。隻得壓下心中慟懣,解下他腰間的白龍墜玉緊緊攥在手中,轉身離去。
我知道師父為何不將師兄同我一道藏起,一來,以師兄的脾氣定然是不允的;二來,則是因為師兄這些年在江湖的名氣已然不小,知道魚目莊神醫沈舟子的人,必然知曉他的愛徒沈卿子。這樣一來,我二人即使僥幸逃生,也難逃仇敵追殺。而我當年不過九歲,師父也不曾將我公諸江湖,目標自然小得多。
此時若我將師兄殮葬,無異於告訴眾人,魚目莊的人並未死絕,或是師兄他僥幸逃生了。無論是哪一種,我都難逃被追殺的命運。而我,是不能死的,這點我清晰地知道。
因為,我不是我,而是整個魚目莊。
我壓抑氣息苦尋了半日,幾乎將整個莊子都翻了個遍,都未尋到師父的屍首,一時間心下大慟,隻得寬慰自己他老人家興許還活著。已費了太多辰光,生怕穆家人殺個回馬槍,叫這一切努力皆付諸東流,我隻得匆匆回到暗道,遁往城外。
暗道的盡頭是虞川在等我。虞川是我的馬,自小便跟了我。它向來是聰穎的,這幾日在地道裏,也未曾出聲引得外頭的人生疑,隻是見到我便棄了一旁的幹草撒起歡來。我隻得苦笑一聲,撫了撫它水滑的鬃毛。
趕路,趕路,還是趕路。直到第三日傍晚已直直行了三千多裏,這才在一個一個名叫陳客鎮的鎮子落腳,暫安天命。鎮子不大,走兩圈也便到了頭。隻是我年不逾十,客棧這種地方又人多口雜,於是便尋著鎮尾一戶人家租了個小院獨住。
是夜,月色正好,我便閑步庭中。身側三人高的銀杏在月下顯得沉靜而安詳。我一時興起,也不施半點內力,隻挽起衣袖褲管就騰騰地往上爬,仿佛又回到了剛入莊子那會兒,隻是——我下意識地環顧——再沒有了樹下笑盈盈望著我的師兄。此時,似乎唯有嘴角一絲壓抑的苦笑泄露我的心情。
忽而眼角有一抹白光一閃而過,微末卻暗含殺機。我霎時全身緊繃,眯起眼來,卻看見遠處一個倉皇逃竄的身影,以及他身後一抹鬼魅的身姿。我認得後頭那人的身法,這般詭譎飄忽,舍穆莊人其誰?我暗自估算那人的實力,片刻便作出決定。手中幾枚未長成的銀杏果以迅雷之勢攢射而出,頃刻便見後頭那人身形一滯,然後無聲落地,似一隻折翼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