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不可能將這些書籍全部翻讀一遍,我想找的隻是安德醫生可能會在書中用筆跡和便簽標識出來的重點。除了書櫃裏的專業書籍,還有書桌上的檔案和書冊。從其中所涉及到的詞彙來看,安德醫生關注的大都是人格方麵的研究,其中包括人格的誕生,以及人格分裂的可能性與治療人格分裂的案例,另外有小部分是關於線粒體的研究,更讓我在意的是,其中零星提到線粒體的分裂繁殖和異常導致基因層麵的突變,並從生理上對大腦的影響。另外還有一些關於人類思維時腦波的變化,對弱電流的影響,以及人體微弱電磁場在環境中殘留的可能性的探討。
有一張貼在燈罩上的便簽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寫著:如果線粒體幹涉了基因,基因從生理上影響大腦,人格被扭曲,思維能夠殘留,那麼靈魂的存在並非神秘。
我嚐試打開他的抽屜,配有鎖頭的中櫃並沒有上鎖,打開之後,我在裏麵發現了第一次配合安德醫生進行心理問詢時,裝著我的檔案和一本黑色日記本的塑料袋。當我將其取出來時,安德醫生當時的樣子猛然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我仿佛來到了那個時候,安德醫生正坐在這個位置上,並不十分利索地摘下自己的老花鏡。
他盯著對著失憶的我,說:“你真的半點都記不起來了嗎?”
我的回答充滿叛逆和抗拒,但安德醫生露出一絲飽含深意的笑容,就像是一直在等我說這句話。
然後他說了什麼?
啊,沒錯,他這麼說了:“你現在的狀態和你失去的記憶有關,或者說……你的記憶被替代了。”他伸出食指,朝我虛點了幾下,“你成功地給自己構建了一份虛假的記憶,這就是治療的第一步。嗯……盡管期間出了一點小問題。”
當時我是如此煩躁,對這些人的措辭感到厭煩透頂,因為我根本就沒能適應從末日世界到這個世界的轉變。而且,正因為當時的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根本就沒有體味到這句話的意思。
“虛假的記憶能夠完全取代真正的記憶?”我輕聲複述著當時自己的說法:“這是不可能的,身為心理學專家的你,安德醫生,你應該知道這一點!”
“沒錯,你說得沒錯。哦,你是個聰明的小家夥,通常來說,一個人的記憶是無法全部被替換的,但是根據記憶片段和深層心理構建一個截然不同的自我世界,這正是這套治療方法的價值所在。孩子,你嚐試過影片編輯嗎?將場景片段切割出來,混合其它材料,重新編輯成和原影片完全不同的情節——我們成功構建了虛假記憶,這個成果的證據,你不正坐在我的麵前嗎?”安德醫生的臉上露出狂熱的神情,“阮醫生說你的病情惡化了,但在我看來剛好相反,這隻是治療流程的第一步,不過這也是她討厭我的原因。”
這個蒼老而狂熱的聲音回蕩在我的耳邊,我感到自己有些虛脫,目光落在燈罩的便簽上,那裏寫著:如果線粒體幹涉了基因,基因從生理上影響大腦,人格被扭曲,思維能夠殘留,那麼靈魂的存在並非神秘。
人類補完計劃的目錄再一次浮現在我的眼前:人格分裂與環境影響,腦波殘留反應,微光對活體的影響,癌細胞觀察,線粒體研究及致癌反應,線粒體的非常態繁殖,催眠療程和方法論,在虛擬構架中的心理呈現……
緊接著又是在“森野”的幻象中,那個神秘中年男人的喃喃自語:“既然癌性繁殖的線粒體會產生自己的意識,會吸收周圍環境的殘留波段,為什麼要控製癌性繁殖?應該控製的應該是癌性繁殖後所產生的意識和人格!”
未知疾病,末日症候群,線粒體癌性繁殖,基因異變,大腦影響,精神病狀態,人格的產生和替代,虛擬的世界——這些詞彙就像是被一根漆黑的線條串了起來。無數的幻燈片般的記憶畫麵,零碎繁雜的聲音,不斷在我的腦海中閃現,我感到一種強烈的恐懼感,這種恐懼並非來自情感,而來自於自我存在的本源,它從一開始就在那裏。
我呼吸沉重,渾身大汗淋漓,那些記憶的碎片所帶來的人像、表情、圖片和聲音仍舊走馬燈一般閃現。我的思維一片混亂,但是在這片混亂中,卻有某種未名的東西促使我翻開了那本黑色的日記。
翻開封麵,潔白的扉頁上用鋼筆用花式文字寫著:人類的優越在於其精神,否則便與野獸無異,因此人類的補完要從人格的補完開始。
正文上如同劇本般羅列著劇目和大綱:
第一幕:廁所怪談
第二幕:籠中鳥
第三幕:日常分裂
第四幕:厄夜怪客
第五墓:邪惡力量
大綱和設定的第一行如此寫到:這個世界是從一所高中,確切來說,是從一所高中的廁所開始的……
之後故事開始了,這是是一個名叫“高川”的高中一年生,在一個充滿了命運的神秘和超現實怪異的末日世界中的冒險故事。
這個纖毫入微的故事,是我的過去,我的故事。我所有的愛與恨,喜悅與遺憾,成功失敗,所有那些結識的人,促使我們交織在一起的事件,都記錄在這本黑色的日記中。
當我用顫抖的聲音讀著:“這樣……”真江將我的眼球塞進了自己的眼眶,完好的右眼凝視著我,那隻嵌入的眼睛卻左右上下亂轉,片刻後恢複正常,同樣用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凝視著我。她說:“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了,阿川。”
一種無比的痛苦和悲傷平靜地淹沒了我的靈魂。
我哭泣著,但是喉嚨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因為我在這一次明白了,為什麼在這個世界,我總是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為什麼他們談起“高川”,我卻感到他們在說一個陌生人。
原來是這樣呀,因為我本來就不是“高川”,隻是一個在虛構的故事誕生的人格,一個替代了真正的“高川”的虛擬角色。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虛構的,我所有的愛與恨,喜悅與遺憾,成功失敗,所有那些結識的人,促使我們交織在一起的事件,都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偽物。我的世界,甚至還沒來得及構造完全,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我曾經以為的神秘,不過是尚未設定,我感受到的命運,不過是個錯覺,我的奮鬥,也隻是虛妄。
還有我所的愛人,我的朋友,甚至於我的敵人,曾經那麼栩栩如生,那麼血肉豐滿,我由此所產生的“自己所了解的她或他是片麵的”想法,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他們的設定本就片麵,因此我隻能看到片麵的他們,僅此而已。
開什麼玩笑……
別開玩笑了!
我所擁有的一切,就是這樣如同紙片人一般的東西!?
我大叫一聲,將黑色的日記本扔到門板上,那怦然的撞擊聲,就像是敲擊在我的靈魂深處。
“真江,咲夜,八景,瑪索,桃樂絲,係色……哈,哈哈……全都沒了,全都沒了……”我對自己說:“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我似乎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這幾話,是的,我想起來了,“森野”不也這麼說了嗎?在那個夜晚的幻象中,她也是如此悲戚和無助地說著:我什麼都沒有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從外麵推開了。我沒有特別去瞧那個方向,隻是我已經不知道該看那裏才好,這個世界對我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也不再想去思考折磨人的問題。我太累了,隻想就這麼靜靜地休息一會兒。
然後,安德醫生出現在我的視野裏,他對我露出個詫異的神情,皺起眉頭掃視了一下自己的辦公室,然後從腳下拾起那本黑色的日記本。在這一瞬間,我真切看到了,在他卷起袖子的手臂上,有一道不太顯眼的疤痕,就在“森野”刺傷中年人的位置。
毫無疑問,安德醫生就是當年那個瘋狂的中年人。
他顯然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覺得他肯定明白了,我覺得在他這二十多年的研究中,和我一般經曆,變成我現在這副模樣的病人絕對不再少數。阮醫生認為我是特殊的,也許吧,但那僅僅是指我活得比其他人更久。我並非獨一無二的,我的經曆也沒有任何戲劇性,我就是在安德醫生的治療中,在那個所謂的“人類補完計劃”中,一個尋常的末日症候群患者而已。
隻是,稍微活得久了一些。
“啊,你來了。”我有氣無力地說。
“你都看過了?”安德醫生揮了揮手中的黑色筆記本。
“嗯。”我說:“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嗎?我感覺得到,我快要死了,這個身體快要死了,我也將要消失。”
“你知道了?”安德醫生又問道。
“知道什麼?末日症候群?未知疾病導致的線粒體癌性繁殖?線粒體的異常對心理層麵的影響?安德醫生,我不明白,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呢?”我說。
“每個人在活著的時候,都會問自己這個問題。自己為什麼會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呢?哈,真是個無聊又可笑的問題。但是,在他們死亡前的一刻,或多或少會得出個結論安慰自己吧。所以你應該為自己沒有找到答案感到幸運,因為你還沒有被死神捉到。”安德醫生用風趣的語氣說著,就像是根本沒看到我的惆悵和痛苦,“知道嗎?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堅強,這說明我們的治療有了切實的進展。末日症候群患者的死亡,總是從人格崩潰開始的,自我沒有崩潰,身體先崩潰的情況從沒有出現過。線粒體的癌性繁殖隻是末日症候群的眾多症狀中的一種,我隻是假設它對人格有影響而已,畢竟線粒體具備著相當完整的基因功能,就像是人體中的另一個個體……但實際上,這種未知疾病為患者所帶來的生理和心理影響比這種可能性更加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