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溟其實並非我的本名,韓天驕才是我真正的名字。天驕者,天之驕子也。我確實是當世無愧的天之驕子。在世人津津樂道的神話裏,總少不了西王母昆侖蟠桃會的章節,傳說阿母設宴瑤池聚仙同樂,那裏瓊樓玉宇、翡台寶閣多不勝數,處處奇珍異寶,遍地仙花瑞草,更難得是千年開花千年結果的蟠桃樹,乃是長生不老之靈藥。我出生的地方就叫瑤池。瑤池確隱藏在巍巍昆侖山中,長年白霧彌漫的雪山腹地,加上人工設置的奇門陣法,使本就飛鳥罕至的秘境無人知曉。瑤池不是天宮,卻不失為人間仙府。昆侖苦寒之地唯有落瓊穀因地熱四季常春,穀中有玉石修砌的亭台樓閣,裏麵放著數不清的金銀珠寶,那裏有如霞似錦的桃花林,林中夾雜著種種奇花異草,而最最珍貴的是十二處集天地靈氣的甘泉,它們從昆陵宮的後殿流出,穿堂而過,在駐月橋畔彙成大湖,瑤池之名也是由此而來。“這泉水是天下至寶。”小時候,大伺空就抱著我對瑤池詳細介紹,“人飲此水,可青春常駐、益壽延年,穀中天下罕見的珍草靈藥是以此水育種,玉芝房內療傷解毒的靈藥是以此水配製,斬龍閣內神兵利器也是以此水鑄造。天驕,你日日浴水行功,不僅可成百毒不浸之身,功成之日將是舉世無雙的高手。”“天天悶在水裏兩個時辰一點也不好玩。”我總是頑皮地拉大伺空的胡子,“要不叫姐姐陪我一起練。”“那可不成。因為你是將成為月君的人。”是的,我是與眾不同的人,我長大後將成為月君。月君乃是祀月教待奉之神的人間化身。祀月教始建於晉初,善以天地人合補陰陽五行,曾名動京城而被惠帝召入宮中授道。可惜不久後宮庭動蕩,戰禍連綿,世人為消災避禍不問實事,專研長生煉丹之道。於是,三教九流混淆不清,方士道者多不勝數,時值第二代月君諸葛昱溟執掌教務,據說此人乃是諸葛武侯的後人,他不願本教同濁於亂世,啟用先祖通天徹地之能,測得九洲大地靈脈所在,將教眾俱遷入昆侖落瓊穀避世而居,於西域自成一派,至今四百餘年矣。自此後祀月教獨得天時地利,三百裏瑤池儼然是世外桃源,教中本多奇人異士,借瑤池靈泉,蒔花育藥,冶金煉丹,導氣修身,強奪天地造化,幾近成為半仙之體。為使得本教萬古長青,更窮竭群力,培養曆代月君。我便是第四代月君的繼承人。靈藥蘊胎、洗骨伐髓,天生就有異於常人的資質,加之眾長老刻意栽培,束發之年已通天文曉地理,奇門遁甲、岐黃占爻、文事武略、琴棋書畫,無不精曉。祀月教避世而不遁世,七歲及十四歲那年我隨大伺空少伺空遊曆中原,眼見天下風雲,人情世態,大增見聞。本要等到我二十一歲時方可第三次巡遊,然而十九歲那年,瑤池陡逢大變,宮闕傾、靈泉涸、教中精英死傷殆盡,我不得不再入十丈紅塵。丈夫誌四海,萬裏猶比鄰。出得桃鄉仙源,我依然是當世無愧的天之驕子。本來萬裏江山可任我馳騁,不幸的是我出門不到兩月就遇上了煞星。初見徐滄海是在蜀中峨眉山,當時我正和一批唐門弟子糾纏不清。唐門以淬毒暗器聞名江湖,雄霸蜀中。那日秋高氣爽,我在峨眉伏虎寺品茗閑坐,可巧遇上一夥唐門弟子也在寺中休憩,他們一隊十三人,除一位嬌滴滴的姑娘外,餘者俱是青年男子,眾人談笑語音甚高,聽來那姑娘是唐門掌門遠房侄孫女,近日才來蜀中探親,那一幹子弟特陪這掛名師妹遊山。我本非多事之人,可天下男人大都有個通病,愛在漂亮女子麵前逞逞英雄。那姑娘隻不過見我頭罩麵紗多瞅了兩眼,就引得群雄竊語,更有個小子大咧咧地坐到我對麵,“朋友,同來便是緣,難得遇上我們風雲十二鷹,過來陪大夥兒喝杯茶?”風雲十二鷹?名字倒是響亮。“謝謝諸位好意,在下清靜慣了,不擅合群。”那小子兩眼一瞪,“朋友好大架子,是嫌區區麵子不夠吧。”“哪裏哪裏,在下……”“怎麼?是不是聽到大爺名頭嚇住了,看你藏頭露尾一幅見不得人的模樣,該不是在地盤上犯了事吧?”眾人一陣哄笑。大伺空曾對我說過,江湖本就講狠的多,講理的少,今天的事看來想善了也不成。要我掉頭走開不理他們?你們既然來招惹我可別怪我無情!想在那姑娘麵前表現一番,我就遂你們的意!心中主意已定,笑道:“那倒是在下失禮了,諸位如不嫌棄,在下先為諸位吹支曲子陪罪吧。”“什麼?”“眾英雄攜佳人出遊,麵對白雲青山聆聽曲子豈不是一大樂事。”眾人略感驚異間,我自袖中取出一管洞簫,幽幽咽咽的吹了起來。隻得數聲,風雲十二鷹突然間周身震蕩,曲調再轉,眾男子無不以手撫胸,額上冷汗涔涔而下。那姑娘見狀自是驚惶,想扶這個又顧不得那個,“李五哥、鍾二哥、小智,你們怎麼啦?”偏偏大家隻是粗喘不斷,發不得一言。其中年紀較長一位掙紮道,“婉妹……快走……他……離別斷魂曲……”那姑娘已知是我簫聲作怪,但她缺少應變之材,眼睛直盯著我拿不準該做什麼,還喃喃道;“那我……我怎麼沒……”我心中冷笑,笨丫頭不走倒好,有好戲看了。按宮引商,曲調忽轉,飄出縷縷柔媚之聲。風雲十二鷹麵色漸漸由痛苦變為癡迷,人人眼光離合,春染雙腮。那姑娘也發覺眾人異態,長兄師哥的呼叫一通亦無濟於事。不稍片該,眾男子浪意難製,紛紛寬衣解帶,相互撫摸起來,你抱我的腰,我揉你的臀,更有張口狂吻,吞棒探幽。這無限春光,早嚇傻了那姑娘,忽然尖叫一聲,飛一般逃之夭夭。我心中好笑,收起洞簫,繼續品茶,於身畔幕天席地聚眾媾合的風雲十二鷹視而不見,但聽眾男汗喘連連,浪語□□不絕於耳。半空中忽而“鐺!”一聲長鳴,肉搏正酣的風雲十二鷹俱是一震,停止動作,倒地沉睡過去。我眼光何等銳利,看清是一枚銅錢擊在庭中大香爐上,朝銅錢飛來的方向望去,一位老者沉著臉負手而立,“蕩魂魔音!你是天樞神域的人?”天樞神域是武林第一邪幫,我方才確是以該幫絕技迷亂眾男,怪不得他以為我是神域中人。瑤池武功冠絕天下,其中明鏡拓影功更是蓋世無儔,隻要我看過一眼的武功招式,便能得心應手的使出,其精益老練往往更勝本人。“哼,時下魔風漸長,光天化日之下,佛門淨地之中竟敢以旁門左道毀辱俠士,老夫今日容你不得。”說到這,老者已是聲色俱厲。“嗬,好一個降魔衛道的高人。”人生就是如此無奈,風雲十二鷹飛揚跋扈的時候沒人來替我解圍,我出手後冷不丁就冒出一個管閑事的。那老者又對我一聲聲厲言喝問,看來他對我的作法深惡之極,我滿不在乎的隨便應答,更添他的怒意。於是,我倆不可避免的大鬥了一場。這老者自然就是徐滄海,雖然當時他輕易破除蕩魂魔音,我卻沒將他放在心上,然而我這次卻估算錯了。他的武功之高,當世不作第二人想,我實在想不透他那身功夫是如何練出來的。三千招後,我已知非他敵手,驚駭之餘騰空而去,徐老頭卻不依不撓,緊追其後。我輕功不說天下無雙,可稱獨步武林,兼之天賦異稟,論身法迅捷無人可與之匹敵,然而飛縱了近五個時辰,待到日薄西山,徐老頭仍如附骨之蛆緊隨我身後三丈左右。情急之下我正打算用暗器傷人,突然背上一麻,隻覺全身氣血一滯,蹌踉倒地,卻是被徐老頭先下手為強的暗器所傷。徐老頭飛身搶上,在我背後重重印了一掌。劇痛之下,我隻覺自己五髒六腑似被震碎,“哇”的吐出一大口血來。“老夫七年不問江湖事,想不到天樞神域竟出了閣下這樣的人物。”聽口氣,徐淪海對我的身手也很佩服,“除下麵紗——讓老夫送閣下上路之前目睹閣下尊容。”我聽出了他語含殺機,大感焦急。徐老頭見我不動手,上前一把抓下我的麵紗,跟著聽見他“唔”了一聲,半響不語。我明白,他看到我臉時一定很驚奇。從小到大,瑤池中人便盛讚我的容貌,五大護教使者中精通文墨的南華使曾為我作過一首長詩,詩中形容我如“皎皎明月,光耀天室”,又讚我氣質高潔如空山靈雨,風雅俊秀若月下翠竹。這事還引得大伺空一頓訓斥,說我身為男子卻有顛倒眾生之恣容儀態,雖是天賦絕色,麵相上卻隱有災光,以色自傲必招禍害,更吩咐我離穀入世時不得以真麵目示人。若說徐老頭的殺心被我以“恣色”打消,實在有點荒唐,但他見過我真容後,確實沒再對我出手,反為我解毒療傷。“好好一個少年,偏要去學邪魔外道,莫怪老夫出手太重,你一身功夫怕是廢了,這對你來說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想廢我的武功,哪有這麼容易?我自持不到半天時間便可恢複,隻盼這死老頭快點滾得遠遠的。可惜天不從人願,以後幾日徐老頭押著重傷的我一路向北,聽他意思是為洗去我的“魔性”讓我同他一世修道。這下我才真的慌了神,一路上不論我軟語相求還是威利相逼,徐老頭卻說什麼也不肯放我。明鬥他不過,我隻好委屈求全,就這樣被他帶入了遼東長白山,被迫和他一起天天修禪悟道,隻希望裝模作樣混幾個月,徐老頭會放我走人。然而一晃三年過去,徐滄海仍沒放我走的打算,並且我的功力自重傷那天起,始終未能複原半分,此刻我的忍耐力已達極限,終於和徐老頭大鬧了一場,由於急怒攻心,元神未愈,心智幾近失常。“你執念太重,再這樣下去無異於自裁。老夫給你一個安心靜養的所在吧。”於是,我被封入了玄冰棺。紅塵杳如煙,一夢三十年。夢醒時分,紅顏老、心枯殘,我再無縱橫江湖、睨視天下的資本,我曾經擁有的所有輝煌燦爛都不複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