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華偉
蘇俄亞美尼亞大地震,在首府葉裏溫,一對埋在屋瓦堆下,長達八天之久的母女,奇跡般地被救出了。那年僅三歲的幼子,所以能熬過既無食物、又無飲水,而且陰濕寒冷的八天,他是因為躲在母親的懷抱中,而且——他的母親刺破手指,讓孩子吸吮自己的血液,吸取養分,以維持不死。
讀到這段新聞,我的眼眶潮濕了!一對母女緊抱的畫麵,在我腦海浮現。那閉著眼、孱弱的,不斷吸吮著母親沁著鮮血手指的孩子,和以她全部的生命、盼望、溫暖,護衛幼兒的偉大的母親。
這使我想起多年前讀到的一個報導:
考古學家,在被火山岩漿淹埋的龐貝古城,找到那似乎中空的岩層,鑿出一個孔,灌進石膏,等凝結之後挖出來,竟呈現一個母親緊緊俯身在幼兒身上的石膏像。於是那一千九百年前,降臨了災難的龐貝,也便在我眼前出現,瞬息掩至的滾滾熔岩,吞噬了不及逃跑的人們。一個母親眼看無路可走,屈身下來,以自己的背、自己的頭,與緊緊環著幼子的四肢,抗拒明知無法抗拒的火般的岩漿。
於是母子都凝固了,凝固在火成岩之間。
那石膏像是什麼?是凝固的、偉大的、永恒的母愛,讓千百年後的人們,憑吊哀傷……
上帝創作的最偉大的東西,不是萬物,不是宇宙,而是愛!我十分不合邏輯,甚至執著地認為,上帝在創造一切之前,先創造了愛,而那愛中最崇高的則是——母愛。
何止人類有母愛啊?每一種生物,都有著母愛!
有一次讀自然曆史雜誌,看到成千上萬的企鵝,麵朝著同一個方向立著。我實在不懂,是什麼原因,使它們能如此整齊地朝同一個方向。直到細細觀察,才發現每一隻大企鵝的前麵,都有著一團毛絨絨的小東西。原來它們是一群偉大的母親,守著麵前的孩子,因為自己的腹部太圓,無法俯身在小企鵝之上,便隻好以自己的身體,遮擋刺骨的寒風。
多麼偉大的、壯大的母親之群像啊!
又有一回在書上看到一種綠色的母蜘蛛,守衛著成百隻小蜘蛛。畫上說,那母親先織一張大床,在上麵產卵,等待著卵化,再悉心地喂養。
然後,那些小小的蜘蛛,就拉起一根根的長絲,蕩在風中,紛紛飄走了。
我合上書。想,那蜘珠媽媽,是不是也有著一種幽幽的感傷呢?
抑或,“生”,這生命給予的本身,就是母親的回報?隻要看到從自己身上,繁衍出下一代,便已獲得滿足?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當我等待幼女出生時,在紐約西奈山醫院見過的畫麵。
那裏像國內,將初生的幼兒,立刻推進嬰兒房,而是剛剪完臍帶,就交到產婦的手上,叫母親貼胸摟著好幾個鍾頭。當那些產婦在狂呼猛喊、尖叫掙紮,終於把孩子生下之後,原以為會精疲力竭地被送出來。豈知,當他們摟著嬰兒,被推過我眼前時,那麵孔雖然少了血色,卻泛著一種特殊的光輝。
那真是光輝!一種溫馨而崇高的光輝,從她們依然留著淚痕的臉上,實實在在地放射出來。那是以自己的半條命換得的小生命啊!看她們緊緊地摟著幼兒,雖不是女人,我卻能探知她們內心的感動。
孩子,是母親的命的延續,也就是母親的命!讓我說出一個深藏已久,卻不願說,甚至不願去回想的故事吧:
一位從越南歸來的美國戰地記者,在剪接室遇到我,將我一把拉了過去,並神神秘秘地掏出一卷影片,放給我看。
那是一群人奔逃的畫麵,遠處突然傳來機槍掃射的聲音,小小的人影,就一一倒下了。
“你!叫我看這個?表示你冒著生命危險,拍到殺人的畫麵?”我問。
他沒有說話,把片子搖回去,又放了一遍,並指著其中的一個人影:
“你看!大家都是同時倒下去的,隻有這一個,倒得特別慢,而且不是向前仆倒,而是慢慢地蹲下去……”
我不懂,看他。他居然抽搐了起來:
“越共離去之後,我走近看,發現那是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媽媽,她在中槍要死之前,居然還怕摔傷了幼子,而慢慢地蹲下去。她是忍著不死啊!”
“忍著不死!”
每次我想到這四個字,和那個慢慢倒下的小小人影,也都止不住的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