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年老體弱,吐尼亞孜的生活越來越不好過,兒子長大了,沒地方去掙錢,還跟沒長大一樣需要他養活。而他自己,除了有時被人請去唱一天木卡姆和花一禮拜時間打一隻銅壺,也快沒掙錢的地方了。
這時他就常想起輸掉的那幾十隻羊,要是不輸掉,養到現在,也一大群了。想起跟他玩托包克的那個人,因為贏去的那些羊,他已經過上好日子,整天穿戴整齊,出入上層場所,已經很少走進這些老街區,來看以前的窮朋友了。
有時吐尼亞孜真想去找到那個人,向他說,求求你了,快向我要你的羊髀矢吧,但又覺得不合時宜。人家也許真的把這件早年遊戲忘記了,而吐尼亞孜又不舍得丟掉那塊羊髀矢,他總幻想著那人還會向他伸出手來。
吐尼亞孜和那個人長達四十年的托包克遊戲,在一年前的一個秋天終於到期了。那個人帶著他們當時的證人,一個已經胡子花白的老漢來到他家裏,那是他們少年時的同伴,為他們作證時還是嘴上沒毛,十六七歲的小夥子。三個人回憶了一番當年的事,證人說了幾句公證話,這場遊戲嘛就算吐尼亞孜輸了。不過,玩兒嘛,不要當回事,想再玩兒還可以再定規矩重新開始。
吐尼亞孜也覺得無所謂了。玩兒嘛,什麼東西玩兒幾十年也要花些錢,沒有白玩兒的事情。那人要回自己的羊髀矢,吐尼亞孜從腰帶上解下來,那塊羊髀矢已經被他玩磨得像玉石一樣光澤。他都有點舍不得給他,但還是給了。那人請他們吃了一頓抓飯烤包子,算是對這場遊戲圓滿結束的慶祝。
為啥沒說出這個人的名字,吐尼亞孜說,他考慮到這個人就在老城裏,年輕時很窮,現在是個有頭麵的人物,光羊就有幾百隻,雇人在塔裏木河邊的草湖放牧。而且,他還在玩兒著托包克遊戲,同時跟好幾個人玩兒。在他童年結束,剛進入青年的那會兒,他將五六塊刻有自己名字的羊髀矢,給了城裏的五六個人,他同時還接收了別人的兩塊羊髀矢。遊戲的時間有長有短,最長的定了六十年,到現在才玩兒到一半。對於那個人,吐尼亞孜說,每塊羊髀矢都是他放出去的一群羊,它們遲早會全歸到自己的羊圈裏。
在這座老城,某個人和某個人,還在玩兒著這種漫長古老的遊戲,別的人並不知道。他們衣褲的小口袋裏,藏著一塊有年有月的羊髀矢。在他們年輕不太懂事的年齡,憑著一時半會兒的衝動,隨便撿一塊羊髀矢,刻上名字,就交給了別人。或者不當回事地接收了別人的一塊髀矢,一場遊戲便開始了,誰都不知道遊戲會玩兒到什麼程度。青年結束了,遊戲還在繼續。中年結束了,遊戲還在繼續。
生活把一同長大的人們分開,各奔東西,做著完全不同的事。一些早年的夥伴,早忘了名字相貌。青年過去,中年過去,生活被一段一段地埋在遺忘裏。直到有一天,一個人從遠處回來,找到你,要一塊刻有他名字的羊髀矢,你怎麼也想不起來,他提到的證人幾年前便已去世。他說的幾十年前那個秋天,你們在大桑樹下的約定仿佛是一個跟自己毫無關係的故事。你在記憶中找不到那個秋天,找不到那棵大桑樹,也找不到眼前這個人的影子,你對他提出的給一隻羊的事更是堅決不答應。那個人隻好起身走了。離開前給你留了一句話:哎,朋友,你是個賴皮,親口說過的事情都不承認。
你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白天心神不寧,晚上睡不著覺,整夜整夜地回憶往事。過去的歲月多麼遼闊啊,你差不多把一生都過掉了,它們埋在黑暗中,你很少走回來看看。你帶走太陽,讓自己的過去陷入黑暗,好在回憶能將這一切照亮。你一步步返回的時候,那裏的生活一片片地複活了。終於,有一個時刻,你看見那棵大桑樹,看見你們三個人,十幾歲的樣子,看見一塊羊髀矢,被你接在手裏。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你為自己的遺忘羞愧、無臉見人。
第二天,你早早地起來,牽一隻羊,給那個人送過去。可是,那人已經走了。他生活在他鄉遠地,他對庫車的全部懷念和記憶,或許都係在一塊童年的羊髀矢上,你把他一生的念想全丟掉了。
還有什麼被遺忘在成長中了,在我們不斷扔掉的那些東西上,帶著誰的念想,和比一隻羊更貴重的誓言承諾。生活太漫長,托包克遊戲在考驗著人們日漸衰退的記憶。現在,這種遊戲本身也快被人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