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的最外一層是聲音,在幾十裏外,還看不見村子時,聽到它的雞叫、狗吠、驢鳴、人聲,還有拖拉機的突突聲,交織在一起,高遠地包裹著村子。再走近些看見樹,有白楊樹、桑樹、杏樹、榆樹、沙棗樹、葡萄。進村看見土牆,有泥皮的、裸著土塊的,低矮地蹲在樹下麵。人在土牆裏麵,毛驢、雞、狗和羊,也在土牆裏麵。
爬到地上,耳朵貼地能聽到聲音的根。那些朝天上遠處飄的聲音,也向地下傳,不容易傳下去,地太厚,聲音像地氣一樣彌散開來,往土裏走,走進去的聲音被土埋掉,越埋越深。
有些聲音有根,像驢叫、雞鳴、狗吠都有根。樹葉在風中的嘩嘩聲也有根。拖拉機的聲音沒有根,汽車、摩托車還有喇叭裏的聲音也沒有根。這些聲音也朝天上地下傳,但是沒根。人的話有些有根,有些沒根。沒根的話不能聽。聽沒根的話,就像吃了沒鹽的飯。但沒根的話有時候能傳很遠,傳得有根有據。
傳入地下的聲音混合在地的聲音裏。很少有人聽到地的聲音。那是一種大到無邊的聲音。不像狗吠,土塊一樣砸來。也不像雞叫,快刀子一樣割破空氣。不像牛哞,一張寬厚的地毯鋪過來,聲聲牛哞裏草木開花,人做夢。也不像驢鳴,朝天上扔炸彈。地的聲音永不停息,鋪天蓋地,沒有聲音。
老鼠能聽到地的聲音,蛇和螞蟻也能聽到。鑽進地洞的人不一定能聽到。人在洞裏耳朵朝上,主要操心地上麵的動靜。土裏的聲音也不一定是地的聲音,人鑽到土裏,弄出些響動,還是人的聲音。地的聲音太大,聽不見。
狗吠時村子好像在跑,狗把叫聲扔到遠處,回音反過來喊村子,村子就跟著狗吠跑,一聲一聲的狗吠讓村子跑起來,眼看村莊要跑成一條狗。這時候,驢叫起來。驢不容許村莊跟著狗叫跑,跑成狗模樣。驢叫是頂天立地的柱子,把村莊牢牢固定住。驢師傅阿赫姆說,每聲驢叫都是一個直立的拴驢樁,樁子上拴著房子、莊稼、牛羊和人。
驢叫時的阿不旦村,高大、宏偉、頂天立地。驢叫時村莊在天地間呈現出一頭看不見的驢樣子。狗吠時村莊像狗跑一樣扯展身子。雞鳴中村莊到處是窟窿和口子,雞的尖細鳴叫在穿針引線地縫補。而牛哞的溫厚棉被裏村莊像一個熟睡的孩子。
好多聲音描述和塑造著村莊。一片雞鳴裏的黎明村莊、黃昏牛哞中塵土包裹的村莊、被母親喊孩子的尖細叫聲拎到半空的村莊、鐵匠鋪大錘小錘叮叮當當敲打的村子、滿是驢蹄聲的村子、大卡車轟隆隆過去拖拉機車鬥嘩啦啦過來的村子。人的聲音低啞地穿插其中。人叫不過狗,叫不過雞,叫不過拖拉機和汽車,更叫不過驢。
每個聲音都有顏色和形狀。狗叫聲像土塊扔過來,雞鳴像縫補衣裳的細長針線,牛哞像寬厚被褥,男人的聲音像夏天傍晚嘩嘩的白楊樹葉聲,女人的聲音像春天渠邊婆娑的柳葉聲,戀人談情的聲音像兩塊橡皮糖粘貼在一起。
還有拖拉機的突突突聲,像一截木頭硬硬地搗在空氣裏,摩托車聲像放不完的一個長屁,自行車的鈴鐺聲像一串白葡萄熟了,高音喇叭裏的說話聲,像沒打好的雷聲,又像一棵高高的白楊樹往下倒,嘎嘎巴巴響,又在哪兒卡住了,倒不下來。
雞叫天亮,驢鳴上午,羊咩黃昏,狗吠半夜。村子的聲音排列有序,雄雞唱罷驢登台,羊咩歸圈狗吠來。
狗有三種聲音,發情或被人打時能發出委婉的呻吟,咬人時發出強硬叫聲,半夜對著月亮發出汪汪的長吠。
狗師傅艾布說,狗把月亮看成了掛在樹梢的一個饢,狗以為它的叫聲能使天上的饢掉下來。烏普阿訇不同意,阿訇說,狗是有信仰的動物,《古蘭經》裏記載了一條狗和七個聖人一同皈依的故事。烏普阿訇說得對。狗在夜裏的長吠像在朗誦,聲音一下變得跟平時不一樣。仿佛它在誦寫在月亮上的詩,它朗誦給人聽,給白楊樹和房子聽,給村外田野的麥子棉花聽,給驢和羊聽,也給它們自己聽。
那是夜晚的狗,蹲坐在高處,仔細舔幹淨自己的臉、爪子,理順自己的毛。然後,頭朝上,脖子朝上,眼睛和腰骨朝上,嘴對著月亮,汪汪地叫,月光一樣幹淨的長吠,直達月亮。
好多人隻看見白天低著頭在肮髒牆根找屎吃的狗,看見為一口狗食乞聲搖尾的狗,看見相互廝咬的狗,被人追打著倉皇逃竄的狗,很少有人看見夜晚昂著頭超凡脫俗對著月亮“汪汪”禱告的狗。這時候的狗突然不像狗了,它從卑賤的生活中昂起頭,直起腰,挺起胸脯。它的叫聲悠長幹淨,不再為一口食一個人而叫。它在叫什麼呢。
那時候人和村莊都睡著了。
201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