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都望著他,望了好一陣。
“就一個看門的,住在後院,我認識。”
“前門鎖得緊,後門不太結實。”
“把看門的人引出來,一磚頭砸昏。”
“裏麵全是好東西,罐頭、煙、布、成箱的酒。”
說著說著突然停住,幾個人相望了好一陣,我的血往頭上湧,覺得要有什麼事了。
“得有個人在前麵推門,弄出些響動,把看門的引出來。”
“供銷社後麵是個小院,出院門有一段黑胡同,繞到前麵。我們藏在院門口,拿個麻袋,等他出來。”
“那個人膽子小,我知道呢。他打開後院的門,肯定先探頭出來,看看動靜。”
“晚上那截胡同啥也看不見,兩邊都是高牆,窄窄的,月光星光都照不進去。”
“他要拿手電照,也不要緊。手電光不會拐彎。”
“我們去兩個人,貼在門外,等他一探頭,一個人伸手過去,抓住他的領口,順勢往外一拉,另一個把麻袋套上去。”
“他要叫,就一磚砸暈。”
“然後我們進到小院,撬開供銷社後門。”
“我們隻拿幾瓶酒,再啥都不動。”
“這事我們不幹,我們是鄉幹部。”我又聽見小薛說。他總在關鍵時刻,搶先一步,把我想說的話說出來。
“你們放心,也不用那麼多人,你們就在街上溜達,有人來了噢噢兩聲。”
“不能噢,打口哨。”
“對,打口哨。”
“酒拿出來後,到林場樹林去喝,瓶子就扔在樹林裏。”
“拿出多少喝掉多少,半瓶也不要剩。別想著留一瓶明天喝,這隻是今天晚上的事,幹完就全忘掉。”
已經有人在找撬門的鐵棒。有人從牆上扯下一條舊麻袋。我們全站起來,準備出門。就在這時,雞突然叫了。小鎮上,遠近村莊的雞全叫了,仿佛我們吃到肚裏的雞也在叫,剩在鍋裏的雞也在叫。我們抬起頭,像從一個夢中清醒過來,東邊的天空已經發白。
我都想不起安吉鎮上這些朋友的麵目,甚至忘掉了名字。我記住的隻是那些夜晚的影子,模糊、紛亂。記住他們的一些話,一些事情,以及在他們中間時隱時現的我自己的影子。
我想不起他們在白天的樣子,或許我們從未在白天見過麵,他們也從不在白天到辦公室找我們。偶爾在街上碰見,也是暗暗點一頭。鄉政府的人也從不知道我和小薛在街上有一幫子二流子朋友。更不知道那些在夜裏經常出現的被他們認為是二流子的噢噢叫聲中,有幾聲是我和小薛叫出來的。
那幾年一過,我跟安吉鎮上那幫朋友便斷絕了聯係。我調到另一個鄉的農機站,認識了一幫子開拖拉機的駕駛員。他們跟我一樣年輕,卻不遊手好閑,他們有自己的事幹。
我就從那時起,想著要幹些事情了,我已經23歲。有一天誰告訴我:你已經23歲了。我猛然抬起頭,驚訝地看著他,我一直覺得我還小得很,正是玩耍的年齡。就像另外一天,誰無意說了句:“你都40歲的人了。”我一樣驚愕地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已經到了這個年齡。我一直覺得我20歲剛過,很多年間我活在這個年齡。那是我在安吉鎮的年齡。
我想起那些夜晚時,突然地想起那個年齡的朋友。我離開安吉小鎮後,他們把那樣的夜晚又繼續了一段日子。
一次我和小薛說起在安吉小鎮的這些事,順便問了那幾個朋友的情況,小薛一臉驚愕。我走後小薛又在安吉鎮待了十幾年。現在他也調走了。小薛說我是不是記錯了,或者把一個夢當真了,他絕對沒有跟那夥人一起幹過偷雞的事,他說是不是我跟別人一塊去幹的,故意往他身上安。他讓我再好好想想,記憶是最容易出錯的,尤其過去二十多年了。他一再保證他真的沒在那些夜晚幹過那些事。我說,你那時是不是跟我住在一個宿舍?他說是。我說是不是每天七點半吃過晚飯,政府大院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了?他說是。我說是不是那時覺得天老不黑?他說是。我說,天黑後你都幹啥了?那麼長的夜,是不是每個晚上一聽到噢噢的叫聲我們就跑出去?他說不是。那些長夜他一直在睡覺。我說,那我在幹啥?你也在睡覺。他說。
不過,小薛倒知道我說的那幾個朋友的事。他認識他們,但又聲明自己絕對沒跟他們一起混過。
你也沒跟他們一起混過,小薛說,我們住一個宿舍,你那時一到晚上就抱一本書,看一陣子寫一陣子。你在公文紙上寫東西,寫得長一截子短一截子,後來我才知道你在寫詩。你的啥事我不知道。那是一幫有名的二流子,我們是鄉幹部,哪能跟他們混在一起。
我走後小薛一步步地混到安吉鎮的一把手,用了大約十幾年的時間,他在安吉鎮把事幹成了,如今又往更高處混。
小薛說,我離開的第三年就開始嚴打,我說的那幾個人,其中兩個被抓去判了刑。好像因為打架偷盜的事。判了八九年,現在早該出來了。另一個,在一個晚上打群架中,被飛來的半塊磚頭砸死,凶手是林場那幫子中的一個,判了無期。
從那以後我再沒提過安吉鎮的事。小薛說得對,那些早已經過去的事,別說了,沒意思。那也許隻是我的影子,我想。像一場夢,一陣風,飄搖,恍惚,虛幻又真實。刮過那些夜晚,不見了。
小薛還說到那兩個被判刑的人。我們要真跟他們混過,審訊時早招供了,他說他專門看過那兩個人的供詞,從沒提到你和我的名字,也沒提到那個晚上偷雞還想撬供銷社門的事,純粹是你自己想的,快忘掉吧。
看來那兩個朋友沒把我們共同度過的那個夜晚,那些個夜晚坦白給別人,他們把它牢牢地隱瞞了,即使麵對公安的電棒手銬拳腳也沒有說出一個字。而我,卻無事找事,我想幹什麼。
我在安吉小鎮那幾年,很可能就像小薛所說的啥也沒幹。什麼都沒做成。隻偷偷地想了些事情。我想我可能啥都幹過。那個夜晚。那些個夜晚,它跟現在的夜晚有啥不同呢。我依舊在想著一些事,驚險、驚豔,想著想著睡著了。隻是,那時候,越想越睡不著。那是個能把許多想法變成現實的年齡,我已經走過。現在好多事情,想完就沒勁了。我可能真的隻想了半輩子事情,比幹了一輩子實活兒的人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