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野地上的麥子(3 / 3)

事後人們埋怨村長馬缺,不該把探麥這麼重要的事交給懶漢劉榆木。村長馬缺辯解說,我總不能讓鐵塊燒紅正要打一把鐮刀的王鐵匠扔下錘子去野地吧。也不能叫水淌在地裏正澆包穀的韓拐子收了水口子去探麥吧。更不能讓我村長馬缺丟下一村子的事親自跑去看麥子吧。況且,也不是件啥難事。又不用他的手,也不用他的腿和腦子。隻用用他的眼睛,看一下麥子黃了沒有。劉榆木不是愛支著頭傻看嗎。看不正是他的特長嗎。

不管怎麼說,那年野地上的活又白幹了。劉榆木依舊蹲在那截牆頭上,像啥事沒發生。又一年,我們踏著泥濘春播時從他眼皮底下走過。秋天拉著包穀回來時從他尻子後麵過去。我們懶得理這個人。沒心思跟他搭腔說話。他也不理識我們。有些時候我們已經把他當成一個沒用的榆木疙瘩。

這樣過了幾年,又是幾年,一切都沒有變化。我們還是一樣春忙秋忙,夏天也閑不住。劉榆木也還是蹲在破牆頭上,像個更加駝背的鳥,隻是頭發和胡子更蒼白蓬亂,衣服更髒舊。低頭看看我們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有時我想,僅僅因為劉榆木少幹了些活兒,就把他看成跟我們不一樣的人,這樣做是不是合適。

原來我們都認為,一個人沒事幹就會荒蕪掉。還是在好多年前,我們就說劉榆木這一輩子完了,荒掉了。說這些話時我們似乎看見荒草淹沒到了劉榆木的脖子跟。劉榆木沒黑沒明地在荒草中奔走,走完一年,下一年還是滿當當的荒草,下下一年的荒草仍舊淹沒到劉榆木的脖子跟。這個人最後就叫荒草吃掉了。我們說。

後來我們發現其實荒草根本沒不到劉榆木的脖子跟,連他的腳跟都沒不到。劉榆木蹲在牆頭上。倒是我們這些忙人沒明沒黑地在荒草中找尋糧食。我們以為不讓地荒掉,自己的一輩子就不會荒掉。現在看來,長在人一生中的荒草,不是手中這把鋤頭能夠除掉的。在心中養育了多年的那些東西,和遍野的荒草一樣,它枯黃的時候,是不大在乎誰多長了幾片葉少結了幾顆果的。

心地才是最遠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輩子種好它。

那以後野地種沒種麥子我記不清了。大概撂荒了幾年。村裏的事突然多起來,有些人長大了,有些人長老了,亂哄哄的,人再顧不上遠處。

又過了些年,有一戶人家搬到野地上。“他在村裏住煩了。”我聽人這麼說。卻想不起這戶人家煩的時候啥樣子,不煩時又是啥樣子。他們家住在最東頭,西北風一來,全村的土和草葉都刮到他家院子裏。牛踩起的土,狗和人踩起的土,老鼠打洞刨出的土,全往他們一家人身上落。

人和牲口放的屁,一個都沒跑掉,全順風鑽進他們一家人鼻孔裏。

他一生氣搬到了野地上。那地方是上風。

我都忘了那戶人家姓什麼了,也沒想過我們踩起的土會全落到這一戶人家的院子。我們住在上風,刮風時從不知道把腳放輕些。這戶人家搬走後我似乎懂得了一些事情,現在,又忘得差不多了。時間一久,許多事情隻剩下一個幹骨架子。況且,又刮了許多場風,村裏也沒一個人聞到住在野地上風處的那戶人家放的屁,也沒看見哪粒沙塵是他們家牲口故意踩起來眯我們的。

再後來,又有幾戶人家搬到野地,在那地方湊成一個小村子,村名叫野戶地。

現在,我們生活的村子再沒有野地可種了。

沒有野地可種的那些年,麥子成熟的香味依舊在那時候,順風飄來,人們往往被迷惑,禁不住朝野地的方向望一陣。村長馬缺依舊會聞到一股濃濃的什麼東西燒著了的煙火味。他依舊會站在村西頭的糞堆上眺望一陣。在他身後的破土牆上,劉榆木依舊像個駝背的鳥一樣蹲著。

村長馬缺如果站得稍遠些,站在西邊或北邊那道沙梁上朝村裏望一眼,他就會看見夢中的那場大火,其實一直在村子裏燃燒著。村長馬缺從沒有跑到遠處看一眼村子。

村裏人也從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燃燒。

這一村莊人的火焰,在夜晚躥出房頂幾丈高。他們的煙,一縷一縷,冒到村莊上頭,被風刮散,灰燼落入荒野和院子裏。

他們熄滅了也不知道自己熄滅了。

我因為後來離開村子,在遠處看見這一村莊人的火焰。看見他們比熄滅還要寂靜的那一場燃燒。我像一根逃出火堆的幹柴,幸運而孤單地站在遠處。一根柴火看見一堆柴火慢慢被燒掉,然後熄滅。它自己孤單地朽掉,被別處的沙土掩埋。就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