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時候,我的身邊會有許許多多的親人,我先他們離開人世。我在那邊種好菜、蓋好房子等他們。
我死的時候我會像個孩子。我會害怕地哭。讓你攬我在懷裏。像剛出生時一樣,我貪婪地吸吮你的雙乳。讓你哄我,用人間最溫柔的話語和撫摸。
我想像一隻小蟲一樣在草根下簡單地死去。
我死了,我的軀體應該像一根木頭留在村裏。多少年後我轉世回來,他還結結實實,擔在誰家的圈棚、房頂上,或作為拴牛樁栽在院子,他古怪的橫叉指著的地方,是誰家廢棄經年的院子,門樓不見,牆垣塌斜。
我一直在想辦法弄清自己的死。
我正一步步走近的那一場死亡或許不是我的。
在那一刻我會看見我不認賬的一個身體正漸漸死去。
他掙紮著,蹬了一下腿。
然後平靜安詳地——不動了。
我也許不會按我想象的方式輕易死去。死亡不是我的敵人,不需要我用一生的歡樂與幸福去抵消對付它。
我死的時候,我一世的麥場已收拾幹淨。
這邊,是打得幹幹淨淨的飽滿麥粒。
那邊,是垛得高高的金色麥草垛。
當我離去時,我的翅膀已長成。我日日升起的炊煙早已為我鋪好天路。
可是,在我消失的另一世還有蘆葦和鈴鐺草嗎?還有塵土和露水嗎?還有天空、鳥群、風和風中的院門嗎?
在那裏,我能看見的隻是萬物的魂和根須。開花和結果將成為我所不知的深埋世間的隱秘。
我二十歲那年的秋天,家裏有過一次少有的大豐收。麥子打了二十七麻袋,包穀棒子堆了一院子,還有黃豆、葵花、油菜……十幾年來我們第一次感到倉房小了,麻袋不夠用。到了下頭場雪,沒處安置的包穀棒隻好一摞摞碼在房頂上,惹得各種各樣的鳥一冬天在我們家房頂盤旋。那時候我想,要是再有幾個這樣的好年成,我們就能把一輩子的糧食全打夠,剩下的年月可以啥也不幹地坐在牆根。我三十歲的時候,已經離開村子在一個城郊鄉當農機管理員,那時我幻想著,我頂多幹到四十歲,把一輩子的錢掙夠,然後啥也不幹待在家裏。
現在我已快四十歲了。我知道一生的許多想法都將一一落空。我根本無法在某個年齡停下來。即使到了六十歲,仍會有六十歲的一大堆事情——這時候我看見了那個讓我最終停下來的終結——死亡。突然間我對這種一往直前的生存驚恐萬分。我該早早地為我的死亡做點事情了。至少,我可以從從容容地曬著太陽,等候它的來臨,像等候注定要來的一個友人。無論在黃沙梁的土牆根,或是城市街旁的石椅上,一個人隻要消停下來,都會安安靜靜地等到自己的死亡。
死亡來了,我就跟著它去。
我向哪裏去?當他們注銷我的戶籍、收回我的職務和土地、從各式各樣的表格與名單中劃去我的名字……我將去向何處。
我相信在黃沙梁,那些早早停住地上的粗活兒閑下來的一雙雙手,已經在天上蓋好房子。他們自己的房子。是否也像一個村莊一樣。
我在地上隻有一個行將廢失的家園。在天上我沒有自己的一磚一瓦。我注定要四處漂流的魂魄隻有你——黃沙梁,這唯一的去處與歸宿。
當我死去,我已經全部地歸屬於你。
你能埋掉的,葬入你的黃土。
你埋不住的,讓它飄遊於你的高遠天際。與你的塵土、炊煙、樹葉和草籽一起,一年一年地,起起落落。
讓它成為你下一個春天的種子。
讓它再發一次芽,再開一次花。
讓它在你一場一場的風中,再一次感知你的恩惠與生機。
——我的母親黃沙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