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的紅眼中放出強烈的光彩,眼看著又要跪了下去。
仲達任更衣屈膝跪在他麵前,放了更衣的手,對我說道:“那賣油的鋪子應該是這個姓。”說罷到旁邊自已取了方硯台,拿了根筷子用力刮著幹涸的墨在地上寫了個字,寫一筆刮一次,倒也清清楚楚的在地麵顯示出了個“梗”字。
旁邊跪著的人淚如雨下。
我蹲下來審視了一下那個字,問道:“原來你是姓這個梗的?”
她點點頭,一時說不出來話,想來之前我就告訴過她若我沒有遇到過她的雙親,對她來說是好事,如此看來,這好事顯然她並沒有輪上。
仲達幫她解答了我的疑惑:那幅被扯破的風幡上,餘著的便是這梗字,應該是昨天白天出門的時候,仲達回了頭,而我卻一往無前了。
我站了起來,與郭嘉坐在一處,仲達也稍稍離開了些,估計是覺得一直被梗衣跪著有些不妥,便也往我這邊靠了些。梗衣哭得脫力,伏在我們麵前。
我們三人端著三堂會審的架勢,對著堂前跪著的梗衣一時無話。
抽抽噎噎的,梗衣告訴我們她們家果然是賣油的,不過並不是我所謂的糧油鋪子,因她家裏其實隻賣油,不賣糧。這裏的人黑裙絳衫雖是常見,但那雙緞麵鞋子卻是她自己親手做的,所以,她在洗衣服的時候一眼便從針角布片處認出了這雙鞋子出自自己之手,於是乎想要來問問我,無奈昨夜連護衛的兵士都得令退後,她自然也不敢靠近祭酒的營帳。
說到這裏的時候,我的臉微微一紅,旁邊郭嘉神色不變,仍是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旁邊的仲達表情更是奇異,卻裝作一仍平靜的看著伏在地下的梗衣。
梗衣繼續道來,她已為人妻,並於年前誕下一名男嬰,夫君之前因有殘疾並未從軍,而年前也被官兵強行拉去入了伍,沒辦法,她隻得又投了娘家,彭城被屠的那一天,滿城都充斥著悲呼,鬼哭狼嚎的,她被殺得滿眼赤紅的兵爺們拉進了大營,充作營妓,主帥讓人來尋幾個姿色不錯的過去服侍的時候,她亦被那護衛帶了走,第二天便送到了郭祭酒這裏,再也沒能出這內城,自然與娘家一家老小再沒見麵,那一家人估計是沒有活路的了。
我和郭嘉沉浸在梗衣的故事裏,頭腦清晰的仲達低頭問梗衣:“你說那未滿周歲的嬰孩是你的孩子?”
梗衣點點頭,她麵前的毛氈上落滿了淚水,估計都浸到地麵上了。
仲達卻意識到一個無比嚴重的問題:“那你們家中那年過三十的婦人是?”
“是我嫂子……”
看來,我們還是擺了個極大的烏龍,不知道當時玉典和趙衛在埋葬那一家六口時,到底是為了節省體力還是憐惜那孩子尚小,那嬰兒便與疑似母親的婦人葬在了一處,可現在聽來,兩人並非母子…..
仲達眼神瞄向了我,與我相顧無言,亦無法接過梗衣的話。過了很久一會兒,仲達估計已經組織好了語言,便上前扶了梗衣:“先莫要悲傷,他們已入土為安,我們埋葬了你的家人,他們去的,還算體麵,隻是……隻是,你的孩子,我們,我們以為是你嫂子所出,因此與令嫂葬在了一處……”
本來極傷心的事,被仲達這麼一攪和,場麵頓時冷了三分,郭嘉一副掉了下巴的樣子讓我和仲達十分無語。
當初屠城的軍令一發,想來梗衣也知道結果如何,今天直麵這慘淡的人生,終究也算是有心理準備的,聽說娘家一家六口均入土為安,哭了兩聲,便起身收拾碗筷了。我們看著不忍,便讓她在帳中好好休息一下,三堂會審結束,庭長、公訴人和書記員一起出了這庭審現場,我們剛掀了簾子,梗衣無助的哽咽聲再起,我們三人不由得同時打了個哆嗦。
曹司空對他女兒的到來有些意外,但遠遠沒有達到驚喜的程度,倒是對仲達問了幾句子恒的問題,仲達一一答了,讓我不得不懷疑他的真實身份其實是子恒的保姆。
夏候將軍與一幹家將也陪在兩旁飲酒談笑,這些將領從來沒覺得郭嘉啥時候沾過郡馬爺這名頭的光,自然對我這個既不能運籌帷幄亦不能上馬征戰的郡主既不仰望也不俯視。
屠了彭城,想必曹司空定然覺得為他父親報了仇,有些血恨的快感,喝起酒來十分暢快,杯杯滿飲,旁邊的侍女衣衫半解的不住為他摻酒,我心裏想著剛才梗衣那番話,若曹司空旁邊的那兩名侍女是屠城時抓來的,那麼曹司空豈不是她們的滅族仇人,難保她們不在酒裏下藥或者揣著一柄利器入營?!我揣著這想法去看那兩侍女,可那兩名妙齡女子眼中一派死灰,低眉順眼的,並無一絲殺氣。
我把這想法告訴了奉孝,奉孝執了酒杯,在我耳邊低語:“這個世道裏的女人,雖是夫為妻綱,丈夫死後,她們還是要活下去的。”
我猛然轉頭:“若是你不在了,我定然追隨。”聲音太大,旁邊的仲達雙眼圓睜,嘴角抿成一條線,詫異地看著我,我隻得嗬嗬一笑,當說錯話自罰了一杯。
座中眾人,大多是夏候與曹家的人,當然亦有親信,程昱占了個高位與夏候將軍相對,其餘的將領謀臣品價皆不低。
在許都司空府裏,曹操接見勇將謀臣雖不像深宮大院那般講規矩,但大體也說得過去,並不過於誇張,但今天實在是讓我和仲達開了眼。
位置是沒坐錯的,曹操居中位,兩側大致是按品階高低依次而下,但座中眾人口中所說的話居然以葷笑話居多,侍立在曹司空旁邊的那兩個侍女聽著一屋子的汙言穢語居然也一臉平靜,波瀾不驚,我稍稍有些聽不下去,便向郭嘉使了使眼色,舉了舉杯向高位的曹操示意他女兒要先退席。曹操顯然有些醉意,揮了揮手,繼續與曹仁曹洪討論曹家子嗣是從哪裏來的這些深奧的問題。
跟我們一起出來的還有仲達,他一臉緋紅,離了帳子,郭嘉又取笑剛剛神色如常的仲達道:“鶯朵,你也不早些帶著仲達來,說不定,那許胖子還會分給仲達一個女人嚐嚐鮮呢。”
仲達欲要反駁,又不知道如何開口,表情微微有些惱怒。
郭嘉打蛇隨棍上:“要不然,我把那梗衣送給你?已知人事的女人,合不合仲達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