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光
望著父親手書“道南理窟”最後一筆鐫上九曲岩壁,馬應壁長長地舒了口氣。父親馬負書乾隆元年中了武狀元,可一輩子敬仰理學大家。提督福建陸師鎮守閩疆二十餘年,最大的願望就是想在武夷山勒刻“道南理窟”四個大字。誰知平常軍務繁忙後來疾病發作,理想卻無法實現。事有湊巧,天遂人意,乾隆四十四年,馬應壁任職崇安(今武夷山市),終了父親遺願。這方擘窠石刻確屬非同一般。馬應壁在題跋中說:“竊念先大夫欲以理學淵藪,發山川之秀靈,非尋常題詠岩泉者,此何可弗鐫,而遺山靈憾!”兒子認為,父親這方大字不得不刻,否則武夷山靈都會遺憾。因為它揭示了理學的淵藪。
“道南理窟”裏的“道南”,指的是孔孟之道向南傳播;而“理窟”,說的是理學薈萃之地,有如當年送江淹之夢筆的郭璞所雲“京華遊俠窟”的窟之意。更耐人尋味的,是馬家父子題跋的位置。“道南理窟”題刻在五曲之西,晚對峰東麓,與此隔溪遙遙相對的是當年遊酢的“水雲寮”和朱熹的“武夷精舍”。
遊酢於公元1099年到武夷山,築寮五曲雲窩鐵象岩上,潛心研究經史,刻苦著書立說,廣為聚徒講學。專家知道,程顥、程頤是理學創始人“二程”。遊酢、楊時以“程門立雪”的行動就學於大師門下。程子望著他們歸閩的背影說過“吾道南矣”。他們載道南歸閩北後,真的擔負起儒學新發展的重任,而武夷山是道學南傳第一站,遊酢則是“道南”第一人。大概一百年後,遊酢的後裔遊九言也像馬應壁一樣,懷著十分的崇敬在崖壁下刻下了“水雲寮”三個大字。
中國文化由北向南轉移有其深刻的原因。人們常把唐宋作為中國古代社會前期向後期過渡的階段,經曆了大唐盛世後,五代十國給中國經濟政治和文化帶來幾乎毀滅性的打擊。數十年間,帝王幾易十姓,兵舉不息,生靈塗炭。南方成了向往之地。雖然交通閉塞,關山阻隔,但卻成為避亂苟安之地,更是文人士大夫理想的“世外桃源”,及至到了南宋,東南一帶更成了人們理想向往之處。有詞雲:“安莫安於福建。”大理學家邵雍當時就說:“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將亂,自南而北。南方地氣至矣。”到了宋朝,宋太祖趙匡胤和宋太宗趙匡義用了二十年的時間,收拾了五代十國那種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政權更迭的局麵,宋太祖躊躇滿誌地吟唱“一輪頃刻上天衢,逐退群星和殘月”,自比普照神州六合的太陽。但史學家們認為他建立的宋王朝更像“陰晴圓缺”的月亮,而且是到不了滿月的月亮,如同錢鍾書所喻:宋太祖設想的那張不容他人酣睡的臥榻,“從八尺方床收縮而為行軍帆布床”,雖然他常常夜不能寐,還總是惦記著“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到了宋欽宗靖康元年,金國大軍南下,1126年虜徽、欽二帝北去,北宋王朝結束。南宋王朝也是處於風雨飄搖之中。
和中國軍事版圖變化相同的是文化地理也發生深刻的變化。春秋末年,孔子創立儒家學說,西漢時“廢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學風光為中華民族主流文化。佛教於兩漢之際傳入中國,經過三國、兩晉、南北朝,到了隋唐愈發壯大,佛教中國化產生了禪、華嚴、天台等宗派,幾乎傾國信奉佛教,大有與印度一樣成為佛教國家的趨勢。而在東漢產生的中國本土宗教道教,在與佛教鬥爭中也逐漸發展起來,加上人們錯誤認為老子與唐皇同宗,因而道家勢力也十分強大。原先儒釋道三教鼎立成了佛道壓倒儒學的形勢,當時一流學者幾乎都出入佛道,作為中華民族主體文化思想的儒學奄奄一息,衛道士們大聲疾呼儒家道統已到了中斷的緊要關頭,唐朝的韓愈率先提出複興儒學,北宋的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等在北方著手建立新儒學。北宋之後,新儒學又岌岌可危,道統再一次麵臨覆滅的危險。文化落後的金國承擔不了發展儒學的重擔,中華民族文化存續興亡的地理坐標隻能向南轉移。
江南不乏名山勝地,何處方是中華文化涅槃之所?南宋大理學家張栻斷言,“當今道在武夷!”曆史怎麼會這樣青睞閩北的武夷山,將華夏文明繼往開來重任空降於此?讓我們先來看看閩北的地理區位。水路未開之時,中原進入福建非經閩北不可。陸路入閩主要是三條路徑:一是翻過閩贛交界的杉嶺,從今日的光澤進入;二是越過閩浙交界的仙霞嶺,從今日的浦城進入;三是跨過閩贛交界的分水關,從今日的武夷山進入。值得注意的是分水關與江西鉛山相鄰,到其河口碼頭僅八十裏。當時它是江浙閩粵貨物、人流的重要集散地之一。由河口轉上饒便進入信江航運。通過這條水路可通浙江常山、江山,然後沿錢塘江往杭州,直抵南宋的首都。王世懋在其《閩部疏》中說,“凡福之綢絲、漳之紗絹,泉之藍,福延之鐵,福漳之橘,福興之荔枝,泉漳之糖,順昌之紙,無日不走分水關及浦城小關,下吳越如流水。”既然有貨北運,自然有人南來。一方麵福建“北畔是山南畔海,隻堪圖畫不堪行”,足以避亂,安下書桌做學問。另一方麵如果政治形勢發生變化,閩北又是北客返回中原最近最易的地方。南唐之後掀起一撥又一撥移民福建的浪潮,而閩北武夷山一帶則是他們落腳的首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