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紀德

布拉柴維爾

一個奇怪的地區,並不熱得出汗。

在追逐那些從未見過的昆蟲時,我再度感到了孩子一樣的歡樂。有一隻屬長角天牛類的綠色昆蟲非常好看,我抓住它,但又被它逃掉,我深以為憾。它的鞘翅有金銀絲條斑花紋,全身布滿了或深或淺的細密圖案,大小和吉丁蟲差不多,腦袋寬大,下身像鉗子。我用拇指和食指抓住它的前胸,帶著走了很遠,正要把它裝進小瓶,它逃走了,立刻飛得無影無蹤。

我捉到了幾隻美麗的金鳳蝶類的蝴蝶,顏色是黃的,帶黑點花,品種一般,另外還捉到一隻不大常見的,體型較大,也是黃色,帶黑條紋,過去我在達卡爾植物園裏看見過。

今天早上,我們到了剛果河與朱韋河的彙合處,離布拉柴維爾六公裏。我們是昨天黃昏時到達的,附近有一個小漁村。河流幹了,河床很是奇特,有一些不知怎樣堆積起來的小丘,小丘差不多變成黑色了,同冰河裏的小丘一樣。我們順著圓圓的岩石一個一個地跳過去,一直走到剛果河邊。那兒有一道小灣,林蔭處係著一條大的獨木舟。蝴蝶極多,種類繁多,可惜我隻帶了一麵滑手柄的網,讓那些最好看的逃掉了。兩河交彙處的邊緣,是林木最茂密的地帶,河水晶瑩,清可見底。一棵高大的吉貝樹屹立其間,樹幹粗壯。大家圍樹而坐,隻見樹幹之下湧出了一股噴泉。在吉貝樹附近,有一棵開著紅花的天南星,莖高逾一米,全身帶刺。我撕開一朵花,在雌蕊的底部發現了一些蠕動著的蛆蟲。有些樹已被土著縱火燒過,樹幹已經枯敗了。

今天的日記寫於一個非常漂亮的小花園裏。房子是代理總督阿爾伐沙先生安排給我們住宿的。夜來天氣悶熱,沒有一絲微風。蟋蟀長鳴,間以蛙聲。

九月七日,星期一上午

一覺醒來,但見景物輝煌。船駛進博洛博湖,太陽已出來了。湖麵廣袤無垠,平靜無波,更無一絲微風,可以吹皺湖水,真好比一麵完整的貝殼,明淨無瑕地反映了清澈的藍天。東方,有幾個很久的彩雲,被旭日映染成紫紅色了。西麵,湖天都是珠貝色,略帶一點淡灰,活像一隻精美絕倫的螺鈿,雖然萬籟無聲,但默默之中已有顫動,預示絢麗的日色將顯得五彩繽紛。遠處,幾塊小島地勢低矮,難以捉摸,似乎在什麼流質上漂漂蕩蕩……這種神妙莫測的動人景色曆時不長,接著,輪廓定型了,線條清楚了,我們才感到自己還站在地上。

有時候,清風徐來,那麼清新,那麼柔和,大家感到吸進肺腑的空氣都是幸福之風。

整天,我們都在各小島間穿梭巡遊;有些島巨樹成蔭,有些島隻長滿了紙莎草和蘆葦。樹木枝葉交錯,形象奇特,密密麻麻地沉浸在墨綠色的湖水中。偶爾也可看見一座村落,茅屋隱約難辨,但隻要看見一叢叢棕櫚樹和香蕉樹,就可以斷定它的存在。這兒景色雖單調,但別具特色,留連其間,令人心曠神怡,我好不容易才舍離它們去午休。

迷人的夕陽,因水麵無波更加好看。幾片濃雲使天邊暗了下來,但天空一角雲散天青,露出了不知其名的星星。

輪船停靠在一個小島上過夜,周圍全是紙莎草叢,雖然有一個避風之所,但船身整夜顛簸跳動,鏈條吱吱呀呀,小艇互相碰撞,加上開門關門的聲音,使人完全無法安眠。

很早起錨,連連擱淺。水花濺到後甲板上,我們真不知道把床和東西放在什麼地方才算安全,真有無地容身之感。看來勇敢的船長也被弄得暈頭轉向,他先試了一下沙裏河的一條岔道,但很快發現是不能通航的……多方嚐試都沒有辦法,我們隻能再度向北航行……

船終於進入流水裏了。岸邊隻有高大的蘆葦,河岸的地麵也慢慢升高,還有巨大的白蟻巢。

我們沿著沙裏河的左岸(屬喀麥隆)航行,岸上森林覆蓋,雖不很高,卻非常茂密。參天的巨樹,形成了寬大的拱頂,纏滿了藤本植物。在這一帶,像這樣的景色還從沒有見過。我真想下船去看看這一片神秘的樹林,其實隻要叫船長停船就行了,因為他已經同意,船的行動完全由我們隨意支配。剛好輪船經過了幾處沒有蘆葦的地帶,在這兒停船登岸是最方便的。為什麼我沒有下令停船?是害怕打亂了航行的計劃?是擔心其他我料不到的原因?原來我非常討厭以自己的意見強加於人,擺架子,發號施令。好時機錯過了,森林已開朗,河岸隻有一片蘆葦,這時我終和船長商量停船。船長也需要停船砍伐木柴,他說到附近的林邊停靠。船停了,我們登岸。河岸陡峭,但借助葛藤可以攀登。馬爾克帶了一支借來的荷蘭造獵槍,我也帶了我的獵槍和充足的子彈。阿杜姆跟在我們後麵。這片森林真糟,不如起先見到的茂密、陰森。藤本植物很多,樹木不那麼老,叢林不那麼深。一想到剛才沒有去看那片森林,我心裏更加後悔。樹又都不認識,有些長得粗大,但沒有歐洲的樹高,隻是分枝粗壯有力,鋪展得十分寬廣。有些樹木盤根錯節,在半空中纏在一起,人們隻能在樹根中溜過去。藤本荊棘很多,帶芒刺和尖鉤,叢林也很奇特,樹幹枯萎,樹葉脫落,因為時令已是隆冬了。叢林雖密,尚可通行,意想不到的小路縱橫其間,都是野獸奔跑留下的足跡。到底是什麼野獸呢?大家查看足跡,還彎下腰來查看糞便。糞便是白的,像高嶺土的顏色,那是豺狗留下的。這邊是鬣狗的,那兒是羚羊的,另外還有一些是疣豬的……我們像獵人一樣匍匐前進,神經和肌肉都繃得緊緊的。我走前麵開路,好像小的時候在家鄉羅克樹林探險的樣子;同伴們緊緊跟在我的後麵,因為我隻拿著一支上了膛的獵槍冒險是很不妥當的。有些時候,像動物園裏臭味非常強烈。阿杜姆是內行,叫我們看沙地上獅子留下的足跡,還是新近留下的哩。我們還看到猛獸睡過的地方,看見它們的尾巴在地上掃成的半圓圈。在更遠的地方還有一些足印,那肯定是一頭豹子留下的。到了一棵枯樹下,我們發現一個大坑,通到一個很大的野獸洞口。如果阿杜姆下去可以掩沒到胸口。他一直小心翼翼,當然沒有滑下去,因為他早就告訴我們,這兒是豹子出沒之地。我們的確滿鼻子都充滿了猛獸的氣味。到處都看得到被豹子吞食了的各種鳥類的羽毛。我心裏吃驚,豹子也竟挖洞棲息,可是,阿杜姆突然驚叫起來:不是,不是豹子,那頭野獸他也不知道名字。他非常興奮,在地上尋找,最後找到了,得意洋洋地指給我們看一頭渾身帶刺的大豪豬。不過,這不是一頭吃掉家禽的豪豬……在更遠一點的地方,我驚起了一頭大母鹿,毛皮是黃褐色,有白點花。珠雞很多,我開槍,不料一個也未打中,真丟人!我很想弄清是些什麼鳥,追了好久,在樹下穿來穿去。鳥的體形,像山鶉那麼肥胖,但叢林枝葉太密,使我沒法開槍。一隻大灰猴冒冒失失地跑了。我們聽見它在很高的樹枝上晃動,也看得見它。隻見它猛然一跳,逃跑了,一瞬間便到了很遠的地方,還回過頭來望著我們。一張小小的灰臉上,露出了兩隻發亮的眼睛。有時候,樹林開朗了,出現了林中空地,春天就要使這兒充滿生機。啊!我真想在這兒停下來,坐下來,坐在高大的蟻巢邊,隱在巨大的槐樹下,想打一點野味,使我觀賞的興致減低不少。要我靜坐不動,過一會兒,自然的景色就看不見了。一切都像我不在的時候一樣,我忘掉了我的存在,隻留下一點幻覺。我心情舒暢,真難形容,真想將來舊地重遊。當我在不知其名的樹枝中擦身而過的時候,天色已晚,催我回船,別人尚有機會再來,我無疑是最後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