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恨水

陶然亭好大一個名聲,它就跟武昌黃鶴樓、濟南的趵突泉一樣。來過北京的人回家後,家裏人一定會問:“你到過陶然亭嗎?”因之在三十五年前,我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逛陶然亭。

那時候沒有公共汽車,也沒有龜車。找了一個三秋日子,真可以說是雲淡風輕,於是前去一逛。可是路又極不好走,滿地垃圾,坎坷不平,高一腳,低一腳。走到陶然亭附近,隻看到一片蘆葦,遠處呢,半段城牆。至於四周人家,房屋破破爛爛。不僅如此,到處還有亂墳葬埋。雖然有些樹,但也七零八落,談不到什麼綠蔭。我手拂蘆葦,慢慢前進。可是飛蟲亂撲,最可恨是蒼蠅蚊子到處亂鑽。我心想,陶然亭就是這個樣子嗎?

所謂陶然亭,並不是一個亭,是一個土丘,丘上蓋了一所廟宇。不過北西南三麵,都蓋了一列房子,靠西的一麵還有廊子,有點像水榭的形式。登這廊子一望,隱隱約約望見一抹西山,其近處就隻有蘆葦遍地了。據說這一帶地方是飽經滄桑的,早年原不是這樣,有水,有船,也有些樹木。清朝康熙年間,有位工部郎中江藻,他看此地還有點野趣,就在這廟裏蓋了三間西廳房。采用了白居易的詩:“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的句子,稱它作陶然亭;後來成為一些文人在重陽登高宴會之所。到了乾隆年間,這地方成了一片葦塘。亂墳本來就有,以後年年增加,就成為三十五年前我到北京來的模樣了。

過去。北京景色最好的地方,都是皇帝的禁苑,老百姓是不能去的。隻有陶然亭地勢寬闊,又有些野景,它就成為普通百姓以及士大夫遊覽聚會之地。同時,應科舉考試的人,中國哪一省都有,到了北京,陶然亭當然去逛過。因之陶然亭的盛名,在中國就傳開了。我記得作《花月痕》的魏子安,有兩句詩說陶然亭,“水近萬蘆吹絮亂,天空一雁比人輕”。這要說到氣屬三秋的時候,說陶然亭還有點像。可是這三十多年以來,陶然亭一年比一年壞。我三度來到北京,而且住的日子都很長,陶然亭雖然去過一兩趟,總覺得“水近萬蘆吹絮亂”句子而外,其餘一點什麼都沒有。真是對不住那個盛名了。

一九五五年聽說陶然亭修得很好,一九五六年聽說陶然亭更好,我就在六月中旬,挑了一個晴朗的日子,帶著我的妻女,坐公共汽車前去。一望之間,一片綠蔭,露出兩三個亭角,大道寬坦,兩座輝煌的牌坊,遙遙相對。還有兩路小小的青山,分踞著南北。好像這就告訴人,山外還有山呢。妻說:“這就是陶然亭嗎?我自小在這附近住過好多年,怎麼改造得這樣好,我一點都不認識了。”我指著大門邊一座小青山說:“你看,這就是窯台,你還認得嗎?”妻說:“哎呀!這山就是窯台?這地方原是個破廟,現在是花木成林,還有石坡可上啊!”她是從童年就生長在這裏的人,現在連一點都不認得了。從她吃驚的情形就可以感覺到:陶然亭和從前一比,不知好到什麼地步了。

陶然亭公園裏麵沿湖有三條主要的大路,我就走了中間這條路,路麵是非常平整的。從東到西約兩裏多路寬的地方,挖了很大很深的幾個池塘,曲折相連。北岸有遊艇出租處,有幾十隻遊艇,停泊在水邊等候出租。我走不多遠,就看見兩座牌坊,雕刻精美,金碧輝煌,仿佛新製的一樣。其實是東西長安街的兩個牌樓遷移到這裏重新修起來的。這兩座妨礙交通的建築在這裏總算找到了它的歸宿。

走進幾步,就是半島所在,看去,兩旁是水,中間是花木。山腳一座淩霄花架,作為遊人納涼的地方。山上有一四方涼亭。山後就是過去香家遺跡了。原來立的碑,尚完整存在,一詩一銘,也依然不少分毫。我看兩個人在這裏念詩,有一個人還是斑白胡子呢。順著一條岔路,穿過幾棵大樹上前,在東角突然起一小山,有石級可以盤曲著上去。那裏綠蔭蓬勃,都是新栽不久的花木,都有丈把高了。這裏也有一個亭子,站在這裏,隻覺得水木清華,塵飛不染。我點點頭說:“這裏很不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