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鴿子 靈魂的傷痕(1 / 1)

◆文/廬隱

我沒有事情的時候,往往喜歡獨坐深思,這時我便讓我自己站在高高的地方——暫且和那旅館作別,不軒敞的屋子——矮小的,身體——和深閉的窗子——兩隻懶得睜開的眼睛——我遠遠地望著,覺得也有可留戀的地方,所以我雖然和它是暫別,也不忍離它太遠,不過在比較光亮的地方,玩耍些時,也就回來了。

有一次,我又和我的旅館分別了,我站在月亮光底下,月亮光的澄澈便照見了我的全部靈魂。這時自己很驕傲的,心想:我在那矮小旅館裏,住得真夠了,我的腰向來沒伸直過,我的頭向來沒抬起來過,我就沒有看見完全的我到底是什麼樣子。今天夜裏我可以伸腰了!我可以抬頭了!我可以看見我自己了!月亮就仿佛是反光鏡,我站在它的麵前,我是透明的,我細細看著月亮中的透明,自己十分得意。後來我忽發現在我的心房的那裏,有一個豆子般的黑點,我不禁嚇了一跳,不禁用手去摸,誰知不動還好,越動這個黑點越大,並且覺得微微發痛了!黑點的擴張竟把月光遮了一半,在那黑點的圈子裏,不很清楚的影片一張一張地過去了,我把我所看見的記下來:

眼前一所學校門口掛著一個木牌,寫的是“京都市立高等女學校”。我走進門來,覺得太陽光很強,天氣有些燥熱,外圍的氣壓,使得我異常沉悶,我到講堂裏看她們上課,有的做刺繡,有的做裁縫,有的做算學。她們十分地忙碌,我十分地不耐煩,我便悄悄地出了課堂的門,獨自站在院子裏,想借著鬆林裏吹來的風,和綠草送過來的草花香,醫醫我心頭的燥悶。不久下堂了,許多學生站在石階上,和我同進去參觀的同學也出來了,我們正和她們站個麵對麵,她們對我們作好奇的觀望,我們也不轉眼地看著她們。在她們中間,有一個穿著紫色衣裙的學生,走過來和我們談話,然而她用的是日本語,我們一句也不能領悟,石階上她的同學們都拍著手笑了。她羞紅了兩頰,低頭不語,後來竟用手帕拭起淚來,我們滿心罩住疑雲,狹窄的心,也幾乎進出急淚來!

我們彼此忙忙地過了些時,她忽然蹲在地下,用一塊石頭子,在土地上寫道:“我是中國廈門人。”這幾個字打到大家眼睛裏的時候,都不禁發出一聲驚喜,又含著悲哀的歎聲!

那時候我站在那學生的對麵,心裏似喜似悲的情緒,又勾起我無窮的深思。我想,我這次離開我自己的家鄉,到此地來,不是孤寂的,我有許多同伴,我,不是漂泊天涯的客子,我為什麼見了她——聽說是同鄉,我就受了偌大的刺激呢……但是想是如此想,無奈理性止不住感情。當她告訴我,她在這裏,好像海邊一隻雁那麼孤單,我竟為她哭了。她說她想說北京話,而不能說,使她的心急得碎了,我更為她止不住淚了!她又說她的父母現在住在台灣,她自幼就看見台灣不幸的民族的苦況……她知道在那裏永沒有發展的機會,所以她才留學到此地來……但她不時思念祖國,好像想她的母親一樣,她更想到北京去,隻恨沒有能力,見了我們徒增無限的淒楚!她傷心地哭腫了眼睛,我看著她那暗淡的麵容、瑩瑩的淚光,我實在覺得十分刺心,我亦不忍往下看了,也不忍往下聽了!我一個人走開了,無意中來到一株姿勢蒼老的鬆樹底下。在那樹陰下,有一塊平滑的白石頭,石頭旁邊有一株血紅的杜鵑花,正迎風做勢。我就坐在石頭上,對花出神,無奈興奮的情緒,正好像開了機關的車輪,不絕地旋轉。我想到她孤身作客——她也許有很好的朋友,但是不自然的藩籬,已從天地開始,就布置了人間,她和他們能否相容,誰敢回答啊!

她說她父親現在台灣,使我不禁更想到台灣,我的朋友招治——她是一個台灣人——曾和我說:“進了台灣的海口,便失了天賦的自由;如果是有血氣的台灣人,一定要為應得的自由而奮起,不至像夜般消沉!”唉!這話能夠緬想嗎?我沒有看見台灣人的血,但是我卻看見眼前血一般的杜鵑花了;我沒有聽見台灣人的悲啼,我卻聽見天邊的孤雁嘹亮的哀鳴了!

啊!人心是肉做的。誰禁得起鐵錘打,熱焰焚呢?我聽見我心血的奔騰了,我感到我鼻管的酸辣了!我也覺得熱淚是沿兩頰流下來了!

天賦我思想的能力,我不能使它不想;天賦我沸騰的熱血,我不能使它不沸;天賦我淚泉,我不能使它不流!

啊!熱血沸了!

淚泉湧了!

我不怕人們的冷嘲,也不怕淚泉有幹枯的時候。

啊!熱血不住地沸吧!

淚泉不竭地流吧!

萬事都一瞥過去了,隻靈魂的傷痕,深深地印著!

人世間頗多可憐可哀之事,命運多舛,情路坎坷,這些誠然都具有催人淚下的力量,但真正能夠淒楚哀怨到動人心魄的,大概隻有這對於祖國、對於故土的沉痛的思念。

一個背井離鄉,漂泊在異國的人,偶然遇到故國同胞,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卻怎奈已不會用自己的語言來表達,這是多麼深刻的悲哀,又是怎樣無助的絕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