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加繆
春天,蒂巴薩住滿了神,它們說著話兒,在陽光和苦艾的氣味中,在披掛著銀甲的大海上,在深藍色的天空中,在鋪滿了鮮花的廢墟上,在沸滾於亂石堆裏的光亮中。在某個時辰,田野被太陽照得黑乎乎一片。眼睛什麼也看不見,隻能抓住在睫毛邊上顫動的一滴滴光亮和色彩。芳香植物濃鬱的氣味直刺嗓子眼兒,在酷熱中讓人透不過氣來。極遠處,我隻能勉強看見舍努阿山那黑黑的一團,這山的根在環繞村莊的群山裏,它平穩而沉重地搖晃著,跑去蹲在大海裏。
我們穿過村莊,這村莊已經開向海灘了。我們進入一個黃色和藍色的世界,迎接我們的是阿爾及利亞夏天的土地的芬芳和辛辣氣息。到處可見,玫瑰花越出別墅的牆外;花園裏,木槿還隻有淡淡的紅色,而一片繁茂的花,其茶紅色卻奶油一般濃,還有一片長長的藍色鳶尾花,其邊緣彎得極為精巧。石頭都是熱的。我們走下金黃色的公共汽車時,肉店老板們正坐著紅色的車子進行早晨的巡回,他們吹響喇叭呼喚著居民。
港口左側,有一條幹燥的石頭小路,穿過一片乳香黃連木和染料木,通向廢墟。道路從一座小燈塔前經過,然後深入田野。燈塔腳下,已經有開著紫色、黃色和紅色的花的肥大植物爬向海邊的岩石,大海正吮吸著,發出陣陣親吻似的響聲。我們站立在微風中,頭上的太陽隻曬熱了我們的臉頰的一麵,我們望著光明從天上下來,大海沒有一絲皺紋,它那明亮的牙齒綻出微笑。進入廢墟王國之前,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做旁觀者。
走了幾步,苦艾的氣味就嗆得我們喉嚨難受。它那灰色的絨毛蓋滿了無際的廢墟。它的精華在熱氣中蒸騰,從地上到天上彌漫著一片慷慨的酒氣,天都為之搖晃了。我們迎著愛情和欲望走去。我們不尋求什麼教訓,也不尋求人們向偉人所要求的那種苦澀的哲學。陽光之外,親吻之外,原野的香氣之外,一切對我們來說都微不足道。對於我,我不想一個人獨自來到這裏。我經常和我喜歡的那些人一起來,我在他們臉上看到了明媚的微笑,那是充滿愛情的臉呈現出的微笑。這裏,我把秩序和節製留給別人去說。這是自然的大放縱,這是大海的大放縱,我整個兒地被抓住了。在這廢墟與春天的結合中,廢墟又變成了石頭,失去了人強加於它的光滑,重新回到自然之中。為了這些回頭浪子,自然毫不吝惜鮮花。在廣場的石板中間,天芥菜長出了它那白色的圓腦袋,紅色的天竺葵把它的血撒在昔日的房屋、廟宇和公共廣場上。如同許多的知識將一些人引向上帝,許多的歲月將廢墟又帶回母親的家園。今天,它們的過去終於離去,什麼也不能使他們與這種深厚的力量分開,這力量把它們引向塵世間的事物的中心。
多少時間在碾碎苦艾、撫摸廢墟、試圖讓我的呼吸與世界騷動的歎息在相配合之中過去了!我深深地沉入原野的氣味和催人入睡的昆蟲合唱之中,對著這充滿著熱的天空那不堪承受的雄偉睜開了雙眼。成為自己,找到深藏的能力,這並不那麼容易。然而,望著舍努阿山那結實的脊梁,我的心平靜了,洋溢著一種奇異的信心。我學會了呼吸,我融合了我自己,我完成了我自己。我攀登過一座又一座山丘,每一座都給了我獎賞,如同那座廟宇,其圓柱度量著太陽的行程,人們從那裏可以看見整個村莊,它的白色、粉紅色的牆,它的綠色的陽台上。也如同東山上那座大教堂,它還保留著牆,其周圍很大範圍內擺著出土的石棺,大部分剛剛被發掘出來。它們曾經收容過死者,現在則長出了鼠尾草和野蘿卜。聖薩爾薩教堂是基督教的教堂,然而每一次從窗洞望出去,我們看見的都是世界的旋律:長滿鬆柏的山丘,或是滾動著一群二十米長的白犬的大海。背伏著聖薩爾薩教堂的山丘頂部平坦,風通過柱廊吹得更為暢快。在早晨的太陽下,空中搖蕩著一種巨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