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淩子葉

許多年之前,我是一個性情執拗、決不服輸的女孩子。我固執地以為,自己的思想已經達到了一種同齡的孩子所無法達到的深度,對什麼事情都看得很透徹,我厭惡周圍的人和事,並希望自己能夠擺脫身邊的一切約束,按照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方式,自由自在地生活。

在一個冬日的早晨,我再次和母親吵了架,再次被她數落之後,我的心裏充滿了不滿和委屈。於是,我獨自一個離開了家,漫無目的地到曠野中流浪去了。

寒冬臘月的風是那樣的冰冷刺骨,“嗚嗚”地在山穀裏作響,蕭瑟的草木在冰天雪地裏哀鳴。此時此刻,空曠寂寥的天空,連飛鳥的影子也很少能看得見。但我的內心在憤懣之餘,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我隱約感覺到自己已經逃離了苦海,我要走向一個無拘無束、自由快樂的天地了。於是,我順著一個方向不停地走,翻過一道道山梁,穿過一條條河流,走過一個個不知名的村莊……

整整一天的跋涉之後,天在不知不覺中暗了下來,周圍的一切開始漸漸模糊起來,我的腳步也越來越沉重了。

天越來越黑,我不知道自己該朝哪個方向去,饑餓、勞累和黑夜讓我的內心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我在山梁上一個避風的地方蹲下來小憩,山下的一個村子裏傳來幾聲狗叫,還夾雜著幾聲孩子的啼哭聲。我忽然覺得這一切是那樣的熟悉和親切,我忍不住想靠近那些聲音,但我很快抑製住了自己的這種衝動——因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現在是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了,這裏不是自己的家,這裏沒有自己的父母兄妹,沒有一個自己的親人。

此時的我,還想保留一點兒自己所謂的個性,因為在我內心深處,還恣意地生長著對家人的怨恨,我還在為早上母親數落我的那些話而憤憤不平。

風越來越大,天越來越冷了,我裹緊身上的棉衣,可還是感覺風像冰冷的刀子一樣鑽進我的衣襟裏,冰涼徹骨,冷得我上下牙直打架。

那晚沒有月亮,灰白的天幕上,那些星星眨著嘲弄的小眼睛,似乎在譏笑我的瑟縮和恐懼。

饑餓和寒冷不斷地侵襲著我,我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助和孤寂,於是,我開始哭,起初隻是默默地流淚,到後來就抑製不住小聲地抽泣,再後來,我就開始大哭,我第一次發現,在這樣的地方號哭,是沒有人同情我、勸慰我的,而我也不用為自己的失態而感到羞慚。

可是當我哭了一會兒之後,我腦海裏似乎突然有一個極細微的聲音在問:“你為什麼哭啊?你哭給誰看呢?沒有人會可憐你的!”

一種愧疚的情緒立刻包圍了我。是啊,我為什麼哭啊?事實上,並沒有人給我什麼大不了的傷害,我隻是因為早上起床時,不肯穿母親新做的那件看上去十分臃腫的藍花襖而跟母親發生了爭執——那襖的麵子是用大姐的舊衣服改成的,看上去是那樣的陳舊和土氣。

而母親也並沒有十分為難我,她隻是滿懷委屈地說:“你都十三歲了,還不曉得理解大人的心思嗎?咱家實在太窮了!你爹長年不在家。我一個婦道人家帶著你們姐妹七個容易嗎?你有沒有為我這個做娘的想過一點點兒……”

一頓大哭之後,我的心裏豁然亮堂了起來,這時候,我倒是真的想到了母親的艱辛和不易:她為了養活一家老小,從早到晚地忙碌著。每天晚上,在我進入夢鄉之前,她那雙像鬆樹皮一樣粗糙的手從來沒有閑過,不是剝花生,就是撚玉米,要麼就是湊在燈下給我們縫補衣服。她白天已經在農田裏勞動了一天了,有時做著做著,就開始打瞌睡,頭緩緩地垂下去,垂下去,然後再極力地抬起來,用力搖動一下,可是過不了多久,又開始重複那個動作……每當這個時候,母親的身邊總是放一盆冷水和一條毛巾,就連天寒地凍的嚴冬也不例外,她總是說,擦把臉就精神了!

我忽然想:這個時候,母親在做什麼呢?她的手到了冬天總是開裂子,那些裂子又因為白天的不停勞作而張開血口子,痛得鑽心徹骨!每當這樣的夜晚,懂事的大姐就會走上前去,用村裏那個土醫生配的凍瘡膏給母親塗抹。這時的大姐,每抹一下就關切地看一下母親的臉,生怕會弄痛了母親,而母親回望大姐的眼神也是慈祥而柔和的,柔和到讓我產生了強烈的嫉妒,至於我每次和母親發生爭執時總是衝她喊:“你是偏心眼子,你就隻知道疼大姐和小弟,你壓根就沒喜歡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