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敬鈞

我曾在長城上看到一位白發蒼蒼的畫家畫鷹。在北方特有的那種幹燥湛藍的天空下,蒼勁古樸的長城默默地蜿蜒於群山之上。畫家在一塊白布上潑墨揮毫。長城上風揚起老人的白發,鼓動每一個人的衣襟。他展開那麵墨跡未幹的鷹旗,雄鷹起伏振翅,直欲破空而上。

陽光照在大地上,也照在獵獵作響的鷹旗上。一瞬間,我忽然感覺到一種熱血衝破冰層的眩暈,一種沉澱壓抑已久的力量的猛烈爆發:天空、陽光、長城、老人、長風、鷹。

那不是我第一次見到鷹,卻是我第一次為鷹震撼。

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峭壁上看到了鷹的巢穴。那隻是一個粗陋的石坑隨便地搭上幾根粗樹枝,其餘一無所有。它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後來我看到南方一種色彩豔麗的鳥精致而溫暖安全的巢時,我想到了北方的鷹。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鷹的身上有一種冷峻而直入人心的力量。我明白鷹不需要巢穴。它從不躲避風雨。它是天地間飛翔的精靈,高傲、敏銳、凶猛、無畏,永不留戀巢穴的溫暖與安樂。

我帶一身風塵回到家鄉,聽說公園裏來了個動物展覽團。我想起了鷹,於是我去了。

從羽毛的顏色和體形可以看出,那是一隻已經蒼老的鷹和一隻年輕的鷹。鷹架距我不到三米。那隻蒼老的鷹的羽毛零亂而支楞突兀,腿上有一根粗大的鐵鏈,它埋頭翅問。那隻年輕的鷹目光遲滯,仿佛在看什麼,又什麼也沒看到。

一個小孩,忽然放肆地把手中的香蕉皮扔向那隻埋頭的鷹。他一定不知道他幹了一件多麼愚蠢的事,因為他還在得意地笑。那隻鷹猛地昂起了頭,有力的頸部彎曲成了一個矯健而凶猛的弧度。我看到它眼中淩厲地閃過什麼,它閃電般地直掠下來。

然而那長不足一米的鐵鏈狠狠地拽住了它,它猛然回墜,被倒吊在高高的鷹架上,晃來晃去,那隻年輕的鷹展了展翅以便站穩,它冷漠地看了看腳下的同伴,又把茫然的目光投向遠方。

那個被嚇呆的孩子這時才清醒過來,悻悻地抓起一把泥沙朝那倒吊著的鷹狠狠扔去,又嘿嘿地笑起來,一邊撿石塊,一邊大聲地罵。那隻蒼老的鷹聳著翅,掙紮著,發出一串低沉的鳴音。它的聲音在顫抖。我分明感到一種蒼白而強烈的悲愴冷冷地漫過心頭。我攔住那個小孩。

鷹漸漸停止了掙紮,靜靜地倒吊在高高的鷹架下。利爪筆直地伸向天空——那裏曾是它的家園、夢想、榮耀和驕傲。四下沉悶,天地間隻有蟬在不停地叫。

搏擊的生命才是有意義的生命,自然界中無論何種生物都是如此。高飛的靈魂才是生存的希望。當每一雙翅膀在高空中掠過,留下的那條漂亮的弧線預示著那是一個搏擊的人生,壯美的人生。本應翱翔卻不能高飛酌生命是蒼白的,本可以施展才華、一展宏圖卻不得不苟且忍辱、默默無聞的生命則是一種深深的悲哀。

我不知道鷹是否會流淚。

那夜我在山頂坐了很久。天上有月,月旁有星;山上有風,山下有樓。我在山頂大夢一場,一顆淚珠從天上落到我的手上。

清晨我再去看那兩隻鷹的時候,蒼老的鷹依然倒吊著,隻是剛剛死去。喂鷹的人說,野生的鷹是沒法養活的——它不吃東西。他告訴我那隻年輕的鷹是人工孵化的。

天空是藍色的,一切都很安靜。我想起北方的天空、陽光和鼓動衣襟的長風,想起傷痕累累的長城上那麵獵獵的鷹旗。我不知道那隻年輕的鷹在尋找什麼,但我想那一定是一隻被束縛的鷹對祖先血脈相承的東西的渴求——它一生未曾飛翔。

我知道鷹的靈魂在天上。我祈求世上善良的人們,給鷹一顆翱翔的心,讓高飛的靈魂永不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