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格致

緊鎖了一夜的大門已經敞開。局長的車,副局長的車,區長的車,副區長的車。黑色、灰色、紅色、白色。它們緩緩駛入,然後按級別在院子裏由南至北排好了隊。車裏的主人,包括司機都已進入辦公樓,找到了自己的那把椅子並坐了下來,吸煙或者喝茶。報紙已由工人送了進來,分發到每一張辦公桌上。

我步行上班。以鍛煉為由拒絕自行車和公交車。我的腿已被我鍛煉得十分健壯。

當我邁著小象一樣堅實有力的腿走進單位的大門時,身後響起了汽車的鳴笛聲。這個聲音是讓我快走,如果不快走就讓路。

我走路穩但慢。因此我在汽笛的催促裏選擇了讓開。在這個時候,我是來不及細想人的肉體為什麼一定要給鋼鐵和橡膠輪胎讓路的問題的。汽車從來就沒有耐心給出你思考的時間。它有高分貝的鳴響裝置。它用刺耳的聲音驅趕你,如同牧人手裏揮動的鞭子。我靠向門邊,將大門的百分之八十的寬度讓了出來。我原是走在正中間的。

我已讓到了左側,身後的汽笛還在響。它沒能從我的身邊開過去?那個被我讓開的寬度足夠任何國家生產的轎車遊刃有餘地通過。我想也許是哪位認識我的司機在同我打招呼。想到這,我就必須回頭了。回頭與不回頭不應該是一個隨便的事情,回頭需要思考。

我的頭向右轉了接近七十度,右側的目光又在七十度的基礎上繼續向右延伸了二十度。這樣,我看到了我身後的汽車。

軍綠色大卡車。車頭已經快要抵住我的腰。我真的擋了它的路。我再次放棄思考是它給我讓路還是我該給它讓路的複雜問題,將身體向門的左側靠去,幾乎貼到了門上。解放牌汽車擦著我的胳膊緩緩地開進了院子。車頭過去後,是裝有鐵欄杆的敞篷車廂。車廂裏滿滿地站著一群囚犯,都是男性,在經過我身邊時,他們都把頭轉向我。我甚至在這些陌生的臉中找到了幾張衝我微笑的臉。距離太近了。我承受不了幾十個異性同時的注視。我低下頭。我曾加快腳步從一列士兵的眼皮底下走過。他們都是男孩。離開母親,離開姐妹,離開女友;一年,兩年,甚至三年。他們在長滿鬆樹的軍營裏見到了一個女人。他們在我的身上尋找母親的衣襟,尋找女友的裙角。我應該放慢腳步,以使他們的目光有所收獲。我卻總是突然加快腳步,掙斷所有的目光。我感到已被士兵的目光刺穿,他們通過我的肉體回到了久別的家鄉。我是他們回家的站台,我的身上印滿他們離去的腳印。

同一輛囚車擦肩,這是第一次。我曾多次從一個合適的距離眺望過囚車。

囚車尖銳的聲音將路上的人群劃開,尖叫鋒利得像一把刀。囚車為什麼要以最快的速度從街市上掠過?其速度不亞於救火車撲向一個著火的建築。他們有時僅僅是勞動歸來,沒有急切的事情。他們是有罪的人,不能在自由的街市上多停留?這裏的空氣不應該被囚犯吸入?囚車如馬一樣在街市上狂奔,但囚犯抓住了這一自由的瞬間。他們,那些車上的囚犯,拉開了車窗,街市上的空氣撲麵而來。我看見他們爭著把頭伸出車窗,一個窄小的窗口裏會擠著三個頭!在冬天,零下二十多度,仍是如此。寒冷和自由的空氣混雜在一起,他們沒有時間分揀,隻能一同抱住。他們頭壓著頭,目光壓著目光。在囚車飛速掠過自由人群的短暫時間裏,以呼吸幾口這裏的空氣為依據,做一瞬間自由的人。

十幾年前,我還年輕,對自行車還沒有積攢下仇恨。一天下班,我將單位給的一小袋大米放到自行車的後架上,又將一把新買的笤帚放到前麵的車筐裏。路上,我遇到了一輛囚車。我那時不遵守交通規則,走的是快行線的邊側。這樣,囚車經過我身邊時離得很近。一個囚犯衝我喊,小娘們兒,上哪過日子去?一車的囚犯開始開心地笑。我抬起頭,也衝著他們笑。我想讓他們知道,一是我不反感他們說的話;二是他們說對了。他們對過日子的認識與我相同。我確實是在一個地方和一個男人正過著日子。

一袋米,一個女人或小娘們,再加上一把打掃灰塵的笤帚,這些東西放在一個男人的麵前,生活的一切就已齊備。那個說話的囚犯是多麼可愛。他對生活的要求又是多麼高。一袋米,是生活中所有的物質,一個女人是生活中的愛,而笤帚,是我們的工作和理想。那個囚犯,在一瞬間悟出了米、女人、笤帚的意義,看到了生活的全部畫麵,並大聲地喊了出來!

囚車開進了我單位的院子。他們是來挖溝的。一條光纜經過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