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臧克家
飯店,旅社,這樣的名詞一提上口,立刻湧上心來的是新式的華貴,如果換個野店,便另是一種情趣被喚起來了。像山村老翁頭上的發辮,像被潮流衝空的石岸,時代至今還把野店留個殘敗的影子。
雖然說是野店,它所依傍的卻是大道。幾間茅草小屋,炕占去了每間的大半,留下火鐮寬的一點空隙好預備你上下,這兒是大同世界,不問山南的海北的都擠在一堆,各人向著同伴談論著,說笑著,沒有“莫談國事”的禁條貼在頭上,他們可以隨便放浪地吐泄,東家的雞西鄰的狗是要談的,日本鬼子也是一個題目,因為他們中間就有許多是從東三省被迫回來的,一個小被卷是財產的全部。
房間少了,得想個法安插客人,吊鋪像都市的樓房便懸起半空了,在上麵睡的人錢可以略省一點。照例,店裏得有馬棚,大門口豎一兩根柱子,等到轎車、兩把手車或小車,載著什麼人向這處奔來,——前麵打著紅布簾的是新嫁娘,不就是青春的婦女走親戚的;癡胖可笑油光照人的是買賣家。店家小夥計見車子近了像熟主顧似的幾步搶上前去替人家卸牲口,把它們——毛驢,或是騾馬牽到馬棚裏去,它們一點不認生地隨著他,用尾巴打打後身,噲噲幾聲表示疲倦。
這是上等客,如果是住宿的話,單間屋得給他們特別預備。客人剛把倦極的身子投到炕上,小夥計肩上搭一塊破黑爛布便進來了,要是擦臉,他立刻便把一小泥盆水打到你的臉前來,要肥皂,要一條白手巾是太奢望。
“先生們做個什麼飯吃?”這回該他問你了。
“有什麼?”
“有大餅,有豬肉炒白菜,有熟雞子。”如果你接著再問一句:“還有什麼?”那小夥計一定會閉起嘴來。願意喝好茶的話得特別聲明,不然一個大子的茶葉末喝過幾十個人以後,還會再衝上一點白開水給送過來。所謂好茶也不過是幾個銅板一兩的“大紅袍”,一毛一兩的貢尖這兒不下貨。
等茶喝你得要有耐性。白水有大鐵鍋煮,衝茶可不行。一根一根的草對準一把洋鐵壺底挑著燎,你如果不是一個趣味主義者,時節再是炎夏,你一定等得舌尖上生刺,跑到外麵去避一避辣眼的濃煙。
晚上,任你一落太陽就躺下,敢保你不會一沾席就如願地變成一塊泥。夏天的蚊子、臭蟲;冬天的虱子和跳蚤最喜歡和客人開玩笑,哼哼著叫你清醒地享受一個客夜,身上留點傷痕做一個追憶的記號。還有馬棚的牲口也怕主人誤了行程,半夜裏叫一陣,用蹄子打地咚咚的一陣。當睡夢將要占有了你的臨明的那一刻,店門呼隆一聲,接著小夥計的腳步動靜了,一睜眼,微白的曙色使你再也朦朧不得了。套上車子,披一身星光,冒著晨風,朝曦把人引上了征途。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回頭望望這一副大紅門聯,意味夠多長呢。
門口一個破席涼棚撐著夏天的太陽,為著什麼東西奔跑的行人走在這串著天涯和故鄉的熱土的道上,望著這涼棚像沙漠中的人望見了綠洲。三步並成一步趕上來,卸下身上的負擔,捫下沾著汗水的簷溜般的布眼罩,坐在一條長凳上用草帽或是手巾扇風。幾碗半冷的殘色的茶水澆下去,汗馬上從身上湧出來,各人身上背著一身花疏的陰涼。設若有一個像蒲留仙一樣的人物,夾在這雜色的隊伍裏,每個人你借給他一把蕉葉,那麼一部《聊齋》會很快地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