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煒
作為一個有些古怪的、背離了世俗潮流的歌手,他自己獨居僻地,有多少痛苦,我們不得而知。我不知為什麼常常為他感到一點惋惜和難過。我甚至想該有人不斷地給他一些安慰。憑我的感覺,他活在人世的時間不會太長了,三年?五年?我甚至有這樣的預感:當我明天奔到他的茅屋時,屋子裏一片漆黑,那盞桅燈再也沒人點亮,叫人不應——我也絲毫不會驚訝。是的,在他這樣的年紀,他需要的是安慰、歡樂,是晚年的那種滿足感和成就感,而不是過多的闊論,不是引他談出一些不愉快的經曆。
可是在我們這些不眠的長夜,他卻一次又一次地提到另一些情節。有一部書,我們的話題還從來沒有觸及,但我心裏承認那是我最喜歡的書之一。我認為眼前的這位朋友如果沒有這部書,就會大大地減弱魅力。我知道,有人曾惡狠狠地詛咒過這部書。可是讓我感到驚訝的是,書中並沒有什麼令人難堪的事情,更多的倒是溫柔和誠懇……這到底是為什麼?是什麼東西觸怒了他們,使他們不能忍受和承受?
這完全是一個時代裏不約而同的某種禁忌被觸犯。他們不能承受,是因為他們心靈的質地不行。
一個時代裏的人會有共同的禁忌嗎?通過他們的共同反應,我終於明白會有的。同時也讓我相信:一位真正的詩人隻有在一生中觸犯過幾次這樣的禁忌,才無愧於詩人的稱號。
在這些夜晚,我的朋友可能由於連續的激動、徹夜的交談而變得越來越疲憊了。他不得不長時間仰靠床上,用又小又薄的被子蓋住下肢。那個小小的被子我總覺得可愛極了,它隻搭到小腹那兒。就這樣,他仍然在抽煙、喝茶、與我對話。當我說起心裏的一些想法時,他幸福地笑了。他說那些責難對他來說太好了,這隻能加重他的思念。“要知道,我是為思念才寫的啊。”
我站起來,聲音略大一點:“可是有人指出,你是因為激憤才寫的。”
他鼻子哼了一聲,把頭扭到牆的那一邊。他像自語,又像在小聲咕噥:“是啊,激憤,不思念怎麼能激憤?那些日子,我有多麼想念,他們就不知道了。我特別想念,一顆心變得從來也沒有這樣軟。我覺得隻有一個老人才有這樣柔軟的心腸哩。可奇怪的是,許多人都把我當成了一個毛頭小夥子,好鬥、偏激、不問青紅皂白。這終於使我明白了:在這個年頭,有人與其說是不允許別人激憤,倒不如說是不允許別人思念。一個人可不能如此深情地緬懷和想念——如果誰這樣做了,誰就會引起各種各樣的說不清的嫉恨。是的,是嫉恨。因為他們守不住自己的愛,他們不曾獲取那麼美好的擁有,所以才要嫉恨。他們自己不曾這樣懷念,也不允許別人這樣懷念。
“隻有這種思念、盼望和訴說,才能把內心深處的隱秘傾倒出來。這在平時都是藏得深深的。我有這個勇氣,因為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是說照這樣的活法,活不了多久了。如果我的肉體不是很快死去,那麼另一個‘我’也會很快死去。既然這樣,我為什麼不好好地說一說應該說的話呢?我可不能讓它們積在心裏,那會把我壓個半死。如果每個人都懷著再生的願望和勇氣去寫作,那麼我想,這個世界上騙人的文字就會去掉多半。”
他說到這裏有些燥熱地把被子翻開,跳下炕去。他把茅屋的門打開,蹲在門口。一股涼氣湧進,我打了個寒戰。他一動不動,像個石雕,煙鬥握在手裏,盯著外麵。這時一陣蟲鳴傳過,他的頭顱側過去,用力捕捉細碎的蟲鳴。
“就是這樣的夜晚,一樣的夜晚;就在這個小屋,這個灶前。你看地方沒變,夜晚也沒變,可是我卻變了。我承認我現在寫不出那樣的文字了。嗯。”
我說:“你懷念的就是她嗎?”
他轉過臉:“誰?”
“書中的那個人。”
“那不是一個人,那是數個人,許多許多,講不清哩……”
“你是個‘泛愛主義者’嗎?”
“是的,泛愛,永遠愛著許多人。如果你注意到,你就會發現我不僅在寫女性,而且還寫了男性。我把小夥子才有的勇敢和帥氣,都付與了她。你看,是這樣,我是‘泛愛’的。我在她們身上寄托了許多,這讓我的心思有了去處。我再也不至於無路可逃了。當一個無路可逃的人可真痛苦。有些人就希望我這樣,在黑夜裏團團轉,無處可去、無路可逃,最後痛苦而死、焦躁而死。我沒有,我給自己開了一線生路。我想這就是他們憤怒的原因。不是我憤怒了,而是有人憤怒了。他們不會理解我,他們不會理解:我的愛也包括了他們,也是他們的一部分。有人把我的文字當成了獨身者的囈語,也許是的。我不知道現在做一個心靈和形式上的獨身者有多麼困難。沒有人敢於做。他們總是一群一群的,擠在一起;至少也要兩三個人待在一塊兒,抵擋這夜色,這漫天蒙地的喧囂。可這樣他們就變得強大了嗎?他們內心裏失去了依據,又用什麼去抵擋恐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