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子
鐵鏈。粗糙的繩索。在微亮的光線下散發出冰涼的質感。
“一股冷意從並攏的腳底升向膝蓋,熱量在精神的弧線中散去。如果不使我暖和起來,那麼,我準會戰栗,在寒冷的煉獄之火中凍僵。”
鐵鏈往往是用來捆綁的牽引重物的,比如一隻開合的木箱,一艘欲隨波而去的小船……
小女孩的臉緊貼在柵欄杆子上,小胖手握住一隻剝了皮的香蕉,身體盡可能地向前傾,伸長並靠近它。
“吃呀,吃。”
小女孩的聲音像天使。
沉默的大猩猩朝小女孩望去,舔了舔幹燥的雙唇,疲憊的雙眼閃過一絲溫柔,但很快又消失了,像塊沉默的石頭那樣一動不動。
人群散去。大猩猩雙眼緊閉,像是睡著了。
繩索。
我的詞彙中又增加了一個詞。一個無論在何時都可以感受到將一件龐大的物體捆綁起來的一個詞。
然後是女人。
其實,女人的身體似乎更容易感受到一根繩索所表現出來的意義。正如女作家海男所說:“我的繩索是一條道路。我的命運就是一條繩索……繩索好像與她的未來有關係,好像正在展開,試圖席卷過去……”那根繩索,製造了關於她命運的一種神話。
的確,繩索在女人的曆史中反複出現。盡管很多女人並沒有嚐試著用繩索捆住自己的身體。繩索對她們而言隻是一個詞,但那種被捆綁起來的疼痛感卻總在她們的身體之中。無論是醒著還是睡著。
但我要說的是,繩索在她們的生活中的具體顯現,正由有形而變得無形:婚姻的氣味、膝下三歲孩童的眼神、有窺視欲的女友、閃爍其詞的情人、灶台邊的灰色圍裙,以及停滯在抽象道德意義上的環形漣漪……繩索,像一種更為原始的符號,讓女人時時承擔這一個詞的重量,感受到命運沒有加以改變的某種可能性。
我要說的是另外一些用繩索捆住的女人。
她們是一群精神病人。是用粗大的腳鏈束縛住了的女人。
1793年,巴黎的一座女瘋人院。18世紀,歐洲隻把瘋人院看成是人類墮落的地方。當有人主張釋放瘋子時,保守分子竟說:“什麼,你要放掉這些野獸?你自己是不是也瘋了?”
畫麵上,有數位倚靠在門框上的女人。昏暗的燈光下,她們衣衫襤褸,下垂的乳房露了出來,一縷縷垂落下來的頭發像一堆枯草被風吹亂,還有深陷在陰鬱中的眼睛。啊,那樣的一種深邃孤獨中的眼睛。畫麵上,她的頭微微低垂著,握緊拳頭,緊緊貼住因過度緊張和恐懼而變形的臉頰。
連同她的手、腳被冰冷的鐵鏈纏繞。赤裸的身體、鐵鏈……盡管後來的性——譬如某些女性在私生活領域中扮演受虐性角色,用鐵鏈纏住自己豐滿的裸體,或讓性夥伴用皮鞭抽打自己,似乎這樣,更能有辦法暗示著情欲的勃發……
但此時,被束縛住的女性的身體與性無關。
甚至與悲喜無關。
而離她身體很近的另一個女人正懶散地坐在地上,兩腿平齊著微微叉張,姿勢顯得很不體麵,浮腫的臉上露出愚鈍的、滿不在乎的笑容。
畫麵上的她們,宛若一幅破碎了的風景。
用冰涼粗大的鐵鏈緊緊捆紮,精神能夠飛升嗎?我說的是她們,倒不如是在說我自己。
我所敬重的一位“學者型作家”趙鑫珊說他自己許多年來。養成了熱心考察精神病院、停屍房、墓地、監獄和荒野的習慣。在他的眼裏,那都是一本本打開的哲學教科書。那裏有活著的彌陀、莊子、柏拉圖和海德格爾。
越來越多的時候,我一個人無論是長久地默坐,還是獨自在路上行走,常常會感到同樣的一副鐵鏈正將我脆弱的身體還有精神緊緊捆紮。這讓我如同被放逐到黑暗的天際。沒有人說話,這種不好的感覺讓我快要窒息。
這時,我極端地以為我無法從她們中尋找到她們。如果尋找,我會把自己的視線從人群中,從周圍的女人中移開,在塵封的女性曆史中,在生長的詞語密林中辨別她們,接納她們。
就如同接納我自己。
作者是寫女性所遭受的有形無形的苦難,這裏的苦難無疑是一種群體苦難,由畫聯想開去——它與幽閉蒼白的月亮有關,它與繩索有關。繩索作為一個比喻暗示了女性自生以來身處的形形色色的困境……本文借由一幅畫生發了如此廣袤的聯想,用詩意的語言探討了女性命運這個難以說清的問題,給了我們如此多的藝術遐想和生命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