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水塘(上)(1 / 2)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隻見過那個地方一麵,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悲傷。我出生在華北大平原上一個普通的村子裏,從我記事起,這個村子就是我整個童年的世界。麥場的南麵曾經是片耕地,別人都種莊稼,而我家卻種了一地的黑槐樹,我很不解,問了父親好幾次,而父親也不說,我也就不在過問。那天傍晚,村長在廣播上通知所有村民到村委會開會,我纏在父親身邊才跟來的。到了村委會,大家都緩緩做了下來,來的人很多,有我認識的也有我不認識的,大家議論紛紛不知所為何事。我倚在父親的懷裏,村長在台上講的言辭激烈,但他講的什麼我也聽不懂,村民們則是各個義憤填膺。村委會的幾個幹部輪番上陣,村民們的反響更為激烈,在我看來這更像是場辯論會,大家都慷慨陳詞,唯獨父親一言不發,接二連三的抽了半盒煙。會一直開到深夜,最後大家也是不換而散,父親背著我往家走,我問父親村長剛剛講的啥,父親也沒回答我,月亮也不亮,這路也不平,父親一步深一步淺的把我背回了家。

幾天後,村裏開來了幾輛挖掘機,還有不少的三輪車,車直接開向了南邊的耕地。村民們各自拉著各家的地板車去拉自家的莊稼,父親拉著地板車,我坐在車上,母親在後麵推。我家的這些樹剛栽了不到一年,長的稍稍比人高,有兩根手指那麼粗,那挖掘機一次就能挖而是多顆。父親在前邊指揮那個司機怎麼挖,我和母親在後邊檢,然後往車上放。不到半天的功夫,我家的地裏再也沒了樹苗。村西的福二爺叼著他的煙鬥站在麥垛下口裏還嘟囔著,多好的地啊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就這樣一連挖了十多天,那片地再也沒有了。取代它的則是四個大水塘,這水塘有好幾米深,地下水都滲出來了。那土被拉到了離村子不遠的地方,後來我才知道,這些土是修高速公路用的!我也明白村民為什麼反響的那麼激烈,總歸就是利益二字。我不知道家裏的那畝槐樹賠了多少錢,我隻記得那些樹苗被父親堆在了院子的角落裏,一直堆到現在,也不舍得燒,最下麵的樹苗都快化成了灰。聽大伯說,村裏的幹部從中賺了不少錢,但這畢竟是國家建設,農民沒理由不支持,也不敢不支持,反正真正到農民手裏的錢不多。

而關於這四個水塘的歸屬,大家也掙了個你死我活,還差點跟鄰村的人打起來,最後鄉裏麵來了人,各村拿著地契一類的東西給當官的看,最後我們村得三個,鄰村得一個。鄰村人顯然不服氣,但後來也不了了之了,村裏的幹部還陪同當官的去市裏的大飯店吃了頓飯。像這樣的事在農村很常見,因為農民的私有製思想根深蒂固。聽我大伯說,他小時候兩村人為了掙一口井,還打傷了人,不過像這樣的事越來越少了,教育普及了大多數人。麵對著這三口大水塘,村裏人又是高興又是心疼。人們擁有了什麼,就注定又失去了什麼,這就是代價。不過對於個孩子來講,這不算什麼,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懂。派發錢的那天,村委會排了好長的隊伍,一直排到門外的路上。拿到錢的人們臉上都洋溢著笑容。說來也對,他們沒理由不高興,錢握在手裏才是踏實的,放在任何地方都不安全。就好比腳踩在路上是安全的,因為心裏有底,腳踩在水中就不踏實,因為心裏沒底,想想也正是這個道理。剩下的零頭也有不少。村支書說,既然這水塘成都成了,咱也不能讓它閑著吧,幹脆就養上魚,到過年一家還能分幾條,村裏人都沒有反對。第二天,村裏找了幾輛三輪車,去魚市買魚,父親和大伯跟著去了,我在村裏等著。中午過後,買魚苗的車回來了,大大小小拉了三車。有鰱魚、鯽魚、草魚、鯉魚等好幾種,魚是用水袋裝起來的,一路上顛簸有不少於翻了白眼,大人們把魚袋從車上抬到水塘邊,解開口一口氣倒在了水裏。這些不是魚苗而是種魚,來年春天產卵的那種,我第一次見那麼大的魚,心情自是無比激動,看到這一條條大魚在水中上下竄動著,真想下去撈一把,魚苗放完了,我也拎了死魚回去了。像我父親這樣年齡的人,根本不會在意這個地方,因為他的童年記憶已經隨著挖掘機的隆隆聲,而不知去了何方。比我小的孩子也不會在意這個地方,因為等他們記事的時候,這個地方就沒有了,他們看到的又會是另外一番景象了。隻有恰恰在我這個年齡的孩子,才會在意這個地方,因為它是我童年的遊樂場。這地方埋藏的記憶太多太多,以至於到最後我連多看它幾眼的機會都沒有。